夏季午後的艳阳还没有下落的趋势,反而持续高涨着热情。
离开安养院回到住家附近的神社,行洋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神社周围凉凉的树荫有清澈的味道,壮硕的枝干引来微风让空气凉爽了起来……顺着这条路向前,拐两个弯便能到达今川家的旧宅。
「从好几代以前就交情匪浅的话……」
虽然每过一阵子就会绕个路去那栋旧屋看看,但实质上自己这麽做也没什麽作用,只当是下棋之余偶尔散步运动的一个定点,当个目的地来回。
不过前一阵子向对面的泽口夫人拿代收的茶叶时,听说有不良少年深夜在那边出入,警方也开始注意……下次有机会见到今川时提一下较为妥当,毕竟是认识的人的旧屋。
况且妈妈临终前都交代了别与今川家断了联系,我也不好装作不知情。
离开凉爽的林荫区,迈步前行。
五年的时间,循序渐进地升上九段。
母亲走後的那一年,静坐许久过後是与校长的长谈,那一年夏天一如今日,糖果的甜味依然在心中留存。
十九岁,打入三大循环圈,至今没再退出过。
也没拿下过挑战权。
头衔棋士离自己虽然有点遥远,但也不是遥不可及。
日子表面上一直过得不紧不慢,内心渴望爬上顶点的澎湃情感却没有一天止息过,壮志溢满胸口……几欲破裂。
追逐的目标好似近在眼前,却又有着无形的差距……在梦想与现实的边缘载浮载沉,唯一能做的是不断重复提高自己的能力、鞭策自己向前。
「…到了。」还是老样子,跟上次来的时候一样。
旧屋只会随着季节变换与气候洗礼,更加破败,特别是连拥有屋子过往回忆的人也随着时间落入轮回,屋子的生命也将随着人们的记忆消逝……
两步来到屋子的正前方,傍晚的彩霞下,看见老宅周围围起了黄色封锁线。
……看样子有不良少年出入的传闻是真的,所以警方才会围起这东西……但是对真有心想跨越的人而言,这样简单的封锁根本形同於无吧。
嗯?那是……有人。
刺眼阳光投射下,虽不清晰却明显能判断出有一道人影在破宅的二楼窗边,似乎正在持续某项行为…………
「……」进去看看?但是已经有封锁线了。
『砰!』『乓!!』『咚!!!』
正犹豫间,一连串巨响从方才人影处传来!!
略微诧异,思绪被迫中断,紧接着听见哀嚎的人声:『救命!』
年轻棋士毫不迟疑便迅速迈步闯入封锁区,推开完全不具防范功能的大门,救人如救火!直接想往人声求救处的二楼奔去,脚却在踏上一楼残破起居室时陷入了木质地板!
好痛,这里年久失修,动作不能太大。
缓缓抽出陷入的右脚时,不少木屑将西装长裤下缘破坏殆尽,赶忙脱身後,小心谨慎地寻找楼梯所在,好不容易踏上积满灰尘的楼梯,吱吱嘎嘎的木板抗议声直要求使用者别踩太快。
消耗了不少时间总算上到二楼,幸好不同於楼下的阴暗,或许是窗户面向西方的关系,现在这时间采光良好,但也可想而知稍晚会是炎热的西晒。
不过刚刚才听到有人呼救,当务之急是寻找发出求救讯号的人。
『谁来……帮忙一下!』声音再度出现,听起来暂时无碍。
「……」听声音应该是刚刚有人影的房间没错,暂时没有危险。
『有人在附近吗!?』大声求救!
「……」对方好像很有精神,但是动作和缓些比较妥当。
『谁来拉我一把!』着急!着急!着急!
「……」
循声来到刚刚有求救讯号传出的房间时,却没看见任何人影。
扫视了室内一周……旧房间依旧残留着骚动的味道,粉尘尚未全部落下,可见刚才真的有发生过不寻常的情况。
西式书桌放在榻榻米上、椅子的靠垫理所当然被尘埃掩饰了色彩,内里的棉絮被老鼠咬得四散、上好木质的五斗柜翻倒在地、纸窗早已不翼而飞、厨柜的纸门由於长期面对西晒而破败不堪……
还有一个明显不属於这栋屋子的乾净公事包。
没办法,没看见人,只好出声问了。
「你在哪里?」音量适中。
欣喜万分的声音:『下面!五斗柜下面!』
五斗柜?看样子是像我刚刚一样地板破裂,一脚踩空,想拉五斗柜的抽屉把手稍作支撑,却不料连人带柜失去平衡,人直接落到一二楼之间的夹层。
只好把柜子移开了。
『你还在吗!?』
「嗯。」脱下西装外套,卷起袖口,准备劳动。
『喂--上面的你还在吗?』害怕被抛下的声音……天晓得这种地方下次遇上人是什麽时候!?
「你有受伤吗?」这样的音量他应该听得见了。
「没,我很好。」
「嗯。」要用力推了:「我要移动五斗柜,夹层不太牢固,你得暂停呼吸,保护好眼睛。」看刚刚房间尘埃浮动的样子,我也要屏息比较好。
「谢谢!太感激了!」的确是感激涕零的声音!
施力间有些不一样的直觉闪过行洋脑中……
不对劲……这个五斗柜没有想像中沉重,代表里面已经没有多余的杂物,但能使木质斗柜失去平衡,可想而知踩空瞬间的重力加速度应该很大……在这样的情形下……
下面那人真的没受伤吗?
不管了,快点把人弄出来。
一阵粉尘再度扬起,五斗柜在早已不堪使用的榻榻米上添加了新的伤痕。
重见阳光的受难者真的喜出望外:「果然是塔矢,刚刚听声音就觉得有些像,」在阴暗的夹层中仰视……秋人灰头土脸地微笑:「好久不见!」
行洋见到秋人却是立刻皱起了眉:「你这叫没受伤?」向下伸出手……却很怀疑这种伤势是否能经得起移动。
「还好啦,」伸手搭上接应,调整好支撑点:「不过就是撞到头流了点血、左手扭伤、左脚膝盖以下淤血、脚踝感觉怪怪的……不过还可以走啦!」
「……」
任何时候掌心相贴都能产生一种同盟的默契,能让陌生人彼此微笑,能让原本相识的两人更加拉近心的距离。
薄暮余晖不知何时已笼罩了室内,行洋知道自己对秋人伸出援助的手时、秋人搭上自己的掌心时,有些东西悄悄地改变……那是彼此在一瞬间建立起的相互信赖,而这样的信赖关系将会持续。
「……呼,」躺在残破的榻榻米上,秋人狼狈地笑笑:「你穿西装满好看的。」塔矢在家好像是穿和服……跟早苗一样。
「谢谢,」行洋不再多言,递过自己刚刚脱下的外套,看着今川身上明显不能再穿的西服……示意穿上:「先到我家,借你一套。」总不能就这样让他在大街上走。
「呃,我有这件外套就行了,痛、痛痛……」一边穿一边因为坐起的姿势改变而哀嚎:「倒是你怎麽会在这里啊?」这人话还是一样少……
「散步经过。」这人伤成这样居然能换衣服。
「大热天穿西装散步,你的耐力真强。」用破烂的领带擦擦血迹:「抱歉……衣服我洗过会还你。」
看着对方的伤势,眼神平淡:「……」要说耐力,你应该比很多人强吧。
似乎意会了对方的心思,笑着开口:「我从小就常常受伤……走路跌倒、骑脚踏车会撞到树、爬楼梯会滚下来……像今天这种意外每个月都会发生个一两次,早习惯了,」尝试着站起身:「之前更扯……去巡视茶园的时候被活埋。」
「那你应该知道你自己现在的状况最好找个地方休息,好好处理伤口。」原来所谓『久病成良医』不适用於每个人。
站不太稳的身体,掸掸灰尘:「我知道,但是我得去接我妹妹,现在从这里出发,时间刚好。」
「你妹妹……」
青年棋士闻言,不免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与眼前伤患相似轮廓、年纪大约小一两岁、跟兄长一样时常跌跌撞撞的冒失小姐。
「他所在的地方有电话吧?」
「有。」这人想做什麽?
正在秋人怔愣的当下,行洋二话不说提起秋人的公事包,将伤得比较不严重的右手臂横过自己肩上,准备扶着移动……
「呃……我还可以走……」
「先到我家联系你妹妹,可以给他地址让他自己找过来。」坚持移动,却是细心的脚步,尽可能不影响伤者的伤口:「任何关心你的人都不愿见到你负伤勉强赴约,你既然是一家之主,就该了解如何不让依赖你的人牵挂。」
「……」这好像是第一次听见这家伙说这麽长的句子。
看着眼前向下延伸的楼梯,秋人为自己的脚踝咽了咽口水……但随即危机解除。
只见行洋绕到自己身前,白衬衫卷起的袖子托着自己的双手肘,充当自己的柺杖……不发一言却让人立刻明白用意,全身充满让人放心的安定力量。
……任何人在患难的时候都能看清周围的人心,果然是真的。
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下来,塔矢虽然话很少,但是行为却真的很细心,而且……我想我明白了,这个人话少是因为觉得没必要说所以不说,而不是不好意思或者腼腆,当然也绝不是因为冷酷无情。
「或许……呵呵,也对。」青年商人笑了。
走出户外时,夕阳滚烫,两人离开危楼时俱是松一口气。
「认识你让我真切了解,『话多不如话少,话少不如话好』。」狼狈却莫名地开心:「我想话题如果是围棋,你应该可以说很多话吧。」可惜我不懂。
「指导棋有时必须多解释才能让人了解,面对有程度或旗鼓相当的棋士可以用围棋沟通。」我话有少到让见不到几次面的人发觉吗?
彩霞笼罩整个东京都,也洒落在相互扶持的两人身上,蹒跚的脚步与坚定的力量,在静默无言的前行中,一步步踏出彼此信赖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