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几乎就要到梦里了。
几乎，就是还差了丁点儿，她指的是天空的蓝，那色真少了些甚麽，但，缺了的是正蓝抑或纯白，她说不上来，总之，那缺了的着着实实让她感到哀伤，即便她迎向阳光、即便她笑着，缺了的就是缺了的。
悠游的云朵也是惹她烦忧的罪首，它们实在闲逸，丝毫不在意她对它们的痛恨，好似若能凑到一块儿便就着一壶清茶闲话家常起来。终究不希望它们全聚集，她尽量对它们视而不见，反正这样的天空足够了，她已发现世界之外的美好。在城市久了，惯了尘嚣味儿，乡村的草味、泥味特别得令她咋舌却也能欣然接受。羊肠小径边一座座低矮的房屋像是画出来的，它们不愿雷同，爱长甚麽样便长甚麽样。这儿最多的是农田，不知种了甚麽的，一格格绿油油地连绵至天边去！美的，而又望去了天，还是得评量那色究竟缺了甚麽……
瞧见黎伊妮直眯眼，穆之锋摘下太阳眼镜，戴到她脸上。
「谢谢，不过这眼镜真大。」黎伊妮一手拿着甜筒，用另一手推推眼镜。
「是你的脸小。」穆之锋发现眼镜遮掉她大半的脸，且她不挺的鼻子根本撑不起他的眼镜。
「这是称赞吗？」黎伊妮舔起甜筒。
穆之锋手上也有个甜筒，不过在他望她的时候他忘了那的存在，任由酷热气温弄脏手。
黎伊妮察觉他正凝视她，「看甚麽啦！」
纵然他眯着眼，她仍清楚瞧见那里头的炙火，所以她摘下眼镜，踮起脚尖，将眼镜戴回他脸上，接着继续舔甜筒。
他仍看着她，「你的舌头也好小。」
她的舌头正要伸出，闻他言，她噗的一声笑出来，然後伸手要搥打他！
他跑！
她追，「穆之锋！站住！」
而，先站住的是她。
穆之锋跑过的一个路口，一对男女转弯出来，正朝黎伊妮的方向移动。男人五十多岁，女人看来才二十多岁，且挺着大肚子。
望着男人对女人的体贴样，黎伊妮手上的甜筒落地。
她看了地上一眼，思考起是地脏了抑或甜筒脏了这荒谬的问题。
男人看见她了，神情慌张起来，拉女人往回走。
黎伊妮追过去，拉住男人的袖子！
「小姐！你做甚麽！」女人诧异她的行为。
黎伊妮不顾她，对男人扯喉：「她是谁？她是谁？」
「小姐！别对我先生这样！」女人企图拉开黎伊妮。
她听了更气，「你知不知道妈一直在等你回家！」
男人就是黎耀鸿，王丽秀的丈夫、黎伊妮的父亲。
「小姐你认错人了。」黎耀鸿回答得怯懦，扯掉黎伊妮手的力道却很有劲。
黎伊妮自己放开手，「你这个负心汉！我和妈不要你了！还钱来就好！」
「她是谁？」女人对黎耀鸿质疑起来。
「谁知道？我们走。」
「想走！先还钱来！」黎伊妮呐喊。
「小姐！我真的不认识你！」黎耀鸿也喊。
「我们走。」女人拉黎耀鸿快步离去。
黎伊妮并没有再追去，因黎耀鸿的眼神太绝情，根本不是父亲对女儿该有的。伫立不动，她听着黎耀鸿和女人的碎语。
「耀鸿你真不认识那小姐？」
「当然！」
「她以为你是她爸爸呀，是不是找爸爸找疯了？」
「是吧，别说了。」
默默在一旁的穆之锋此刻才到黎伊妮身边。
她掉下眼泪，他立即用怀抱接着。
有的靠，她痛快地宣泄。
她的哭声小了，他才说：「对不起。」
「你知道那家伙在这儿，才带我来？」
「对，我找徵信社查，昨天有消息的，我先来过，看见了你父亲。」
「你要求看我小时候的照片，其实是要看那家伙的样子，确定徵信社没找错人。」
「对。」
「谢谢。」
「不用谢，我做错了，我应该先告诉你，好让你作好心理准备。」
「不，你没有错，先告诉我的话，我就得从昨晚开始生气。」
「我真怕又是我害你哭。」
黎伊妮感到温暖而笑，「虽然你也很坏，但坏不过那家伙。」
穆之锋缩紧怀抱，因一种心痛的感觉。她就是不喊黎耀鸿为爸爸或父亲，那家伙的确让她心痛。她心痛，他陪她一块儿，分担不了，只是陪伴。
她已停止哭泣，仅几滴碎泪残存於眼睫间。真的好多了，但还不想离开他的怀抱，纵使炎日让他的温暖变得过度，她宁可被烧死在里头，於是她手伸向他腰後，环抱他，让彼此更紧密。
感受她的举动，他低下头，让颊碰上她的发……
「伊妮。」
黎耀鸿的声音响起，令黎伊妮和穆之锋分开来，不过她一手仍在他腰上。她需要依靠，他懂得，让自己的身子比她更靠近黎耀鸿。
黎耀鸿向穆之锋点个头，眼又朝黎伊妮望去，以卑微的、企求得到原谅的心情。「伊妮，爸爸知道对不起你和你妈妈，但我真的撑不住，对不起！对不起！」
「你去跟妈说！」黎伊妮怒吼。
「我不可能回去了。」黎耀鸿眼直眨，不敢正视发怒的黎伊妮，「你刚也看见……你弟弟就要出生了。」
「我没有你这个爸爸！也没有甚麽弟弟！」
黎伊妮又哭了，穆之锋让她更依向他，用手替她拭泪。
「三年前公司出事後我就躲来这里，遇到我那女人，她对我很好，也不介意我还有婚姻关系。我没让她知道我有个女儿，所以刚才……」
「不要再说了！」黎伊妮打断黎耀鸿的话，「把我和妈的照片还来！」
「甚麽照片？」
「妈说你有我们的照片！」
「没有吧？」黎耀鸿苦思起来，「我走的时候只拿了一些钱。」
黎伊妮听不下去，「够了！你走！你走！」
她把脸埋至穆之锋怀里。
她哭得无声，肩膀却抽动得厉害。他两手环上，护着她不愿表露的脆弱。
「这位先生，你是伊妮的男朋友吧，拜托你好好照顾她。」黎耀鸿说完便走了。
待黎耀鸿的身影隐没路口，穆之锋向黎伊妮说：「他走了，没事了。」
她哭出声来。
这个时刻，白天正要过去，余晖让天空黄了红了艳丽了……
她抬头望穆之锋。
那眼神代表有话想说，他问：「怎麽了？」
「你的甜筒呢？」
他笑了却也皱起眉，「怎麽担心这个？」
「想吃嘛……」其实黎伊妮的确有件事想说，但难以启齿，只好藉甜筒带过。
「甜筒刚丢掉了。先吃饭，晚点儿再买甜筒给你。」穆之锋替她抹去颊上的余泪，「在这儿吃还是回去再吃？」
得说了，「我今天不想回家。」
他没回话。
黎伊妮横眉竖眼起来，「不要乱想！因为我还没想清楚怎麽面对我妈！」
穆之锋拍拍她的颊，「我知道。」
「才怪！」她迈开步子。
他牵她，她没有拒绝且将他的手握得牢牢的……
穆之锋在邻近的市区找了家酒店，要了含两间睡房的房间。
吃过饭、洗过澡，他们一块儿看电视。他叫了些冰淇淋、水果和一瓶红酒，她边吃边喝边让综艺节目逗得哈哈笑，当她笑声止敛、头靠上他臂膀，他发现她睡着了。
看着她的睡脸好阵子，他抱起她。
恍惚中她感觉到他伸来手到她的背部和膝盖下，一种属於沙发上的遐想朦朦胧胧地兴起，她一度想抗拒，而身体离开了沙发，然後被放到床上。
他理了理她的头发和手脚的姿势。
突然，她感到他的鼻息就在她脸上，而她很舒服，并不想醒来，因就要入梦了、就要看见一片蔚蓝天空……
他替她盖好被子便回自己的睡房。
躺在床上，他对自己差点儿就要亲吻她的举动感到不齿，但她因身体松弛而微启的唇型仍驻留脑海，他必须发狠地撕毁那画面。
他得娶姚诗萱成为自己的妻子，所以他不能拥有黎伊妮，那将让她的心上再添痕。她非坚强的，他不能再靠近她了。距离，就维持这样吧，心被撕毁成血淋淋的，该只有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