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小乔的时候，我27岁。
大学毕业加上两年的军旅生涯，退伍时，只剩一个空洞的三分头、一颗至爱的斯伯丁篮球、只有三位数的存款簿，还有茫茫的未来，等在布满浓雾、有点阴森森的前方。
离营时，弟兄们的祝福我用笑脸接住，但却掩不住我内心对未来的旁徨和恐惧。
原是大头兵精神重心的女朋友，也在不知不觉中，因为距离、因为寂寞、因为所以，在别人怀里。
她的硕士学位至少有一半以上的经费是我缩衣节食赞助的。也像丢入太平洋的小石一般，连个小涟漪都没有。
所以，我当下是一无所有。
脑袋空白，情绪被掏空，存款拿去给劈腿前女友当生活费或甚至去倒贴别的男人。
人生的无牵无挂，大概差不多是这种景况和心情吧！
一个人孤单地搭火车北上，窗外的阳光在跳跃，油麻菜仔花黄澄澄地闪烁，两年兵役的生活画面，跟着不断後退的景象，一幕幕模糊地上映、下档。
有新鲜、紧张、倒楣、操到快死了、站烂哨以致根本没什麽睡、不时会听见半夜因兵变的啜泣声(我也有过、但因太困所以常眼泪还没来不及掉就先睡着了)、吃那种几乎像给猪吃的伙食、承受学长莫名的凌虐，喔不，是训练，最夭寿的还是半夜会把一整桶冷水浇在你身上，把你吓醒後告诉你：半小时後换你站哨…
烂命一条，我顺利活着离开营区。
真他妈的觉得当兵不是在储备兵力，是在让一届又一届的学长，把当初的不爽传承给下一届学弟。台湾有战力吗？当过兵的人都了然於心。我不便多提。
高雄到台北，因为沉思或发呆，感觉像是一晃眼的距离，还来不及拉回现实便得下车了。
回到台北後，上网找寻此生的第一份工作。
退伍等同於失业，我没有让自己空白的背景和财力，我必须跟时间赛跑。
投递了采购专员、物流专员、生管管理师、物流业务等相关工作。大多以物流为主，毕竟这是我大学的主修，胜算应该较高。
这两年的军队训练真不是盖的，让我从单纯进阶到近乎白痴，更是笨到把一点点的军饷贡献给很会叫穷的劈腿女友，好心帮她买了手机和一个完美的号码，帐单寄给我，由我来缴，只是缴着缴着，怎麽没跟我通上几通电话，话费每个月都要两三千元?调查一下，喔，得陪劈腿男人聊天啊，且要用神秘的时间，因为那个男生自己已有交往很多年的女友。
整个状况非常不知所云的诡异。
更不想面对的是，那个男生我还认识呢，是她班上同学，其貌不扬，就是对女生很有一套。她好常跟我说起他的事,表情口气堆满了崇拜。我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但我又能说些什麽，距离是感情的第一号杀手。
所以，充其量我的前女友只是别人的第三者，而我是她很好用的心灵伴侣，她举凡感情受创、家里经济陷入困境、甚至睡不着，我都会接到她的诉苦电话。
我像是一个没有智商的皮囊，只因她是我的初恋，只因我只真心喜欢过这一个女孩，所以我傻傻地被玩弄在手上，还自以为有一天她一定会知道我的好，然後回到我身边！
我太傻了！
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懂原因，但人类一思考，上帝便发笑。所以，我决定不想了。
一周过去了，心情又扣了几分。第二周又过去了，接到几通寻找寿险业务和直销业务的电话，很抱歉，我还处於轻度脑残的状态，不太适合。第三周，太阳终於为我升起。
一家在台湾相当知名的外商物流公司竟打电话给我，说公司有一个驻板桥仓库的物流专员职缺，问我有没有兴趣。
「有！当然有！谢谢长官给我机会！」对方是个女生，听我这样一说，笑开了。面试就约在两天後的下午三点。
前方的浓雾因着这通电话而慢慢散去。
面试当天除了填写人事表格，还考了性向测验、英文程度测验，果然是外商，考题比我以前考过的都要难上许多。我想，这个机会应该就会毁在这份英文考卷了吧！乾脆、痛快！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人资经理进了会议室，很友善地递了张名片给我，人资经理TonyLiang,梁佳辉。
为什麽不直接叫梁朝伟呢，我想着。
面试之前，我列出许多问题，然後对着镜子练习了不下二十遍。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这位人资经理很潇洒，很洋派。第一句就问我：「刚退伍啊！恩！大学主修物流管理呢！很不错嘛！来来，聊聊你自己对物流和这份工作的想法！没有标准答案，就当聊聊天，自由发挥！」他斜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喝着星巴克咖啡，也不忘帮我买了一杯，他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等我发言。
我列出和练习过的Q&A，完全派不上用场。
我把大脑中仅存的：物流的意义、物流的重要性、物流在双边客户中所扮演的角色、客户的满意度应可从哪些面向去达成…等等，全搬出来介绍一遍。其实脑袋很空白，心里超紧张，冷气好强，四周一片寂静。还好的是，Tony脸上不曾出现不耐的表情，从头到尾都表现出善意倾听的模样，不时微笑点头。
「Ok,IthinkIbrieflycaughtsomepointsfromyourunderstandingsaboutlogisticsandsupplychain.SinceourHeadquarterisinEngland,fluentEnglishspeakingisprettyimportantformostofouremployees.
IwouldliketogiveyoufewminutestointroduceyourselfshortlyinEnglish.Canyoudothat?」
Tony决定给我致命的一击。
不过好险，外文所的大哥有给我一些自介的英文稿，同样的，我也是练习了很多遍。我前後用了只有两分钟，慢慢地、不出错地简单地介绍自己。心里还满得意，因为算流畅，也没有卡住。
当时我的人生其实也乏善可陈，没什麽可以拿出来特别说嘴的。
Tony应该是对我印象不错，就说要请用人单位的主管跟我也聊一聊。等待的时间里，我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极难得的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把握，毕竟，这麽知名的外商物流公司会愿意找我来面试，已经是奇蹟一件。
我瞄了一下窗户中反射的自己，还是一颗比三分头再长一点点的呆瓜头，多了一点点的自信，我给自己一个满意的微笑。
没多久，Tony带着物流经理Tomas进来，所以面试变成了三个人聊天。
Tomas很高大很随性，口沫横飞的模样和谈吐的架势，看得出来在这业界应已待了相当久，因为他带有相当「油条」的特质。
「Hey,你叫…赵立宁…DenialChao,DC耶，这个有趣，Tony你不是在DC念研究所？」Tomas一副不是很想切入重点的哈拉了起来。
「Tomas你很冷耶！嘿啦！名校啦！不是分数第一，是学费最贵的第一啦！这样你爽了吧！他妈的！」Tony很幽默地调侃自己。感觉到接下来会是男人和男人的一场对话。
「这个公司很怪，後勤单位几乎都在国外拿硕士学位，可能因为是英商吧！不过不要有压力，台湾的学校也有很不错的，我就是一个好例子！哈哈哈!」Tomas不知是在安慰我还是在自夸。
之後的时间大多是Tony和Tomas针对我大学念的东西，可以怎麽运用，改善外点仓库的进出货流程等问题进行讨论，我有时会被要求加入讨论，给予想法和建议，但绝大部份时间，好像是两个主管打着面试的名义，行哈拉喝咖啡之实。一场很行云流水的面试，就在来自完全不同背景、处境、和心态的三个人轻松言谈中，顺利圆满达成。
报到日期，下周一。薪资由Tony核定。
说实在的，外商的起资其实还不赖，至少当下的我是这麽认为。
报到地点在总公司，第一天是新人训练，地点是与面试一样的总公司，第二天，我就得从汐止骑车至捷运昆阳站，搭捷运到板桥，再换一班公车到公司。路程很远，所以我得练就一身好功夫：在车上睡觉且不能过站！
就这样，我像是否极泰来地，很快地开始工作。还是知名外商呢！
上帝关了所有的门，终於开了一扇窗给我，再不开，我就要缺氧脑死了。
一眨眼，两年光景。
我满怀憧憬与抱负投入物流这一行，以为可以将所学所想充分利用在工作上。当然，世事总不会顺遂到尽如人意。工作除了要有钱，没有成就感也是相当令人不爽、低落的一件事！
我的工作环境就是仓库，藏匿在一栋外观看来还不赖的大楼中。我们只有一间办公室是有隔间的，因为里面有电脑，要印订单及出货报表、以及解决各个点连线顺畅的问题。
除了冷气还相当凉爽之外(因为有些货品必须在某一温度以下才不至坏损)，整个空间就像”极缩小版”的Costco，一个接一个的三层柜，摆放着不同的产品。我们大多的时间是在收货，拆装、再分批包装寄给不同的厂商。
我又身兼24小时急救专员，因为客户多是竹科的大厂，工厂的生产线是不停摆的，所以我还得负责处理不分日夜的客服，有时候半夜或假日还会被客户电话狂call到公司去调货出货。
我一直试着以甘之如饴的心态去面对这一切，我相信努力一定会有代价，有一天当到像Tomas那样的物流主管，只要耍耍嘴皮、到各个点去巡一下，喝个下午茶，打好员工关系，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人帮他做得很完美。
就跟我对感情的态度一样天真。
前女友说想复合，说那个学长最後还是选择了原来的女友。我没拒绝。
我以为，天底下所有的事，只要付出，就会有相同的回报。所以当初那些付出与忍让，也算是值得的。
至於我当下到底还爱不爱她，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一年、两年、迈入第三年，我的工作性质没变，薪资的改变更是让我自卑到不敢跟以前同学提起，机车到不行的仓库主任，更是让我对工作失去耐心和兴趣。几个大学同学都已经年薪破百了，我却还窝在这里，领着当初认为很不错的薪水，做着不太须要用到大脑的工作。
我开始有点灰心了，在知名会计事务所上班的女友，加薪的速度和幅度更是让我望尘莫及。爱面子的我，在她面前还真是抬不起头来。她的同事们的包包、鞋子、穿着、甚至是行动电话，都是最新最流行，也是最贵的。
『你一定要抠成这样吗？你每次穿成这样，我怎麽带你去和我朋友见面？』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她的话一字一句地刺伤我，她忘了那两年的时光，是谁省吃简用供她生活费花用？没有我这个抠鬼，会有她那张漂亮的硕士证书吗？
就在这个时候，公司总部有一个物流业务人员的职缺，我想，以我的一表人才，申请内调应该不难吧！我想打入企业核心，也许会有比较多成功的机会。
我鼓起勇气将履历表寄给总公司负责招募的人资小姐，因为这是内部徵才，所以程序不至於太繁琐。
人资部小姐收到我的email之後，很快地便与我连络，要帮我先安排进一步的英文考试。
妈的，又是英文考试。
接到她的电话，声音细细软软的，还会拖尾音，温暖细柔、婉约详细地叙述整个考试的过程，我很确定这不是三年前和我连络的人资小姐，虽然不知她是谁也不曾见过面，但当下的我，是有些失神的。
「这个考试你也可以在家考，我帮你设一组密码，你上线就可以考试，找个安静不被打扰的空间就可以了，这样你就不用特地请假来总公司考试，这样好吗?」她为我考虑得非常周全贴心。
但是我说，「没关系，我假已经请好了，我要到总公司去考，我觉得去那里考比较有考试的感觉，可以吗？」
「喔…如果你坚持，当然没问题呀，那你哪天几点要来呢？」她突然反问我。
我当然知道晚上在家考是对我最最有利的一种方式，搞不好还可以请外文所的哥哥从旁协助，但是，好奇心使然，我一定要去看看电话那端的这个女子。她甜美的声音、大方却又捉狭的说话方式，让我非常之好奇，突然间，有种迫不及待想快些看到她的急躁心情，非常莫名其妙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