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寞金魚的1976 — 寂寞金魚的1976 04

正文 寂寞金魚的1976 — 寂寞金魚的1976 04

04

这种晚上还得出门,让人非常不耐,若非乾妈又接连打两通电话来,我本来是打算装死到底的。无奈何,穿着牛仔裤跟针织上衣,外面罩着粉红色的羽绒大外套,我连鞋子都只是运动鞋,晚上八点半,用郊游踏青的装扮出门,甚至连妆都不化,反正是跟很熟的同事聚会,应该没有浓妆艳抹的必要。

也果不其然,抵达时,只见那两桌的每张脸都是熟面孔,李锺祺虽然才来没几天,但我跟他朝夕相对,也早就不算陌生了。

「这麽晚,还以为会梳妆打扮一下的,结果你穿得像是要去巷口倒垃圾。」晓宁说。在一堆抱怨声中坐下,这家很有日本居酒屋风格的小店就在我们饭店附近,走路也不过五分钟,附近就是捷运站,交通很便利。

「为什麽你的迎新会要我们来办?」眼见得满桌菜,也不用再加点,先挟了一块生鱼片进嘴里,我问李锺祺。他还来不及回答,一脸木讷显然还在思索如何启口,坐在桌尾的方糖就代答了:「因为你的鹅徒弟是执行长特助,但现在执行长还没上任,而且他以後除了执行长,就再没其他同单位的同事了。所以老总叫他先窝我们部门,找你拜师,学点饭店行销,也交接特助工作的内容。既然这样,那就比照我们行销部的惯例,新同事先跟大家聚一聚罗。」

「没错,而且刚好你也回锅,当然也算半个新人,对吧?」然後是阿娟凑过来搭话。

「想找个理由吃喝玩乐就直说吧,少来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笑着,我也说。

一边吃,一边喝着已经变凉的清酒,看着眼前这群人在跟李锺祺闲扯,为首的乾妈已经将近五十岁,有两个宝贝儿子;晓宁跟阿娟已婚、方糖有个交往多年的男友,这些女人却像十八九岁的大姐姐在欺负一个五六岁的小男生一样,问他结婚了没?老家那边有没有女友?喜欢什麽样的女生?对台北的女孩子有什麽看法?需不需要帮他介绍……等这些搞企划的女人们闹够了,跟着另一桌,负责业务的那些人又群起而上,开始说自己认识哪里的谁或谁,或许可以介绍给鹅先生「参考参考」。

喧闹了好一阵,等他们总算耍得够了,我才问问早已灰头土脸的李锺祺,为什麽他会想来接这份其实并不轻松的工作,我说得很直接:「坦白讲,以你的个性,还有年纪,我都不认为这份工作会很适合你,还有那个什麽亲戚的人情压力,这说法也未免牵强。」刚刚在他们的喧哗中,我已经听到,原来有一张娃娃脸的李锺祺看来虽不过三十上下,但其实却是一九七六年出生,今年都三十几岁了。这样的年纪,要怎麽胜任一个需要活力与积极度的工作呢?而且听聊天内容,我才晓得,原来李锺祺以前学的既非经营管理,也不是什麽餐旅科系,根本是学化工出身的;即使老家经营民宿,但他也没有实际参与其中,反而都在高雄从事其他类别的工作,难怪他对这一行一窍不通,而我也就是因此才起疑。

「有机会的话,总是应该试试看嘛。」他笑得腼腆。

「问题是你认为自己合适吗?总不会一个什麽表姨丈的几句话,你就把自己给卖了吧?」我说这不是瞧不起人,几天观察下来,确实他不算这方面的长才,以後只怕干不了多久就会把自己累死。

「这个嘛……」沉吟着,李锺祺似乎还有什麽想说的理由,只是一时说不出口,而不知怎地,我便忽然有了个联想,会不会还有其他难以言语的理由?趁着大家正在闲聊的同时,我低声问他:「其实还有别的原因,对吧?」

这下可好,原本就一脸无奈的他,现在可胀得满脸通红。那当下我哈哈大笑,说到这里就够了,不必急着追问,反正日後多得是时间可以探听八卦。

「小子,你小心点,这个饭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那麽多人来来去去,什麽风声都传得很快。」乾妈原来一直在留意我们的动静,她筷子指指我,又笑着对李锺祺说:「尤其是我们这位何大姑娘,人家以前可是称职的执行长特助,察言观色是再拿手不过的,被盯上的话,你就死定了,对她而言,可没有什麽叫做挖不出来的秘密的。」

「如何?我们的迎新会还不赖吧?」走出来时,外面正飘着细细的雨丝,沾身不湿,但我们还是各自撑着伞,慢慢地走回去。这时间在台北不算晚,路上车很多,流泄的车灯光线像一条条发光的河流。他要回饭店去拿些资料回家研读,我也想把温泉业合作的案子带回去做,反正今晚喝了点酒,意兴端飞,睡也睡不着,动动脑袋,说不定会有什麽好点子。

「还不赖,就是有点招架不住。」等红灯过马路时,他苦笑着说。

「这些人就是这个样子,习惯就好罗。工作就是工作,也没什麽好调剂的,一遇到可以玩的场合,大家当然不能放过,」我也笑:「况且这是总经理交代的,吃吃喝喝可以报帐,何乐而不为。」

「所以你也整我整得很开心罗?」他横我一眼。

「话可不能这麽说,」我嘿嘿一笑,「既然你之後要接的是我的位置,老总又叫你先在行销部窝几天,当然我有多了解你一点的必要,对吧?」

「我在垦丁好歹也是一家民宿的小开耶!」

「那你不高兴也可以辞职回去呀,那个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来台北的人不晓得是谁,但反正肯定不是我。」我回嘴得很快:「按照辈份关系,你还得叫我一声师父。那为师的现在累了,这个路口走不过去了,你愿不愿意弯下腰来背我?师父我每天睡觉前一定得喝杯热的卡布奇诺,否则隔天上班就会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不会想教你东西,那你愿不愿意先去旁边的便利店帮忙买杯咖啡?」看着瞠目结舌的他,我还没打算罢休,又说:「不过刚刚握寿司吃多了,我好像胃酸有点高,最好是来杯清淡的饮料中和一下,你等一下再买咖啡,现在我想喝杯乌龙青茶,记得,我只喝五十岚的手摇饮料,而且要少糖跟去冰。」都说完後,我问他现在感想如何,他沉思了片刻,回答我:「台北人都很难相处。」

这个路口的红绿灯已经变了两次,但我们光顾着说话,却完全没往前走。最後真的晃进了街角的便利店,买了两杯咖啡,站在照顾徒儿的立场,他那杯还是我买单。

「你除了那些化工的工作之外,真的都没碰过饭店业?」买好咖啡,过了马路,继续往饭店的方向走,眼看着已经快到员工进出专用的侧门了,我问,而他点头,随便数了一下,至少有七八个职业。

「那怎麽会忽然做这麽大的转型,大老远跑到台北来?」忍不住,我还想再多试探一下。

「很奇怪吗?干嘛一整晚老问这个?」

「当然罗,毕竟改变得很突兀呀。我连有没有表阿姨都不知道,更不会认识什麽表姨丈,而你却因为这个人,丢下自己原本擅长的工作,不远千里跑来台北。这种理由真的很难取信於人。」於是我鼓励他:「怎麽样,你打算告诉我什麽真相了吗?」

「说真的,这是一个秘密。」他忽然停下脚步,很认真的口气,还问我会不会泄露出去。

「我以人格发誓,说出去的是小狗。」我也很认真地看着他。

不过可惜这个秘密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就在欲言又止的当下,在我终於即将获知真相的瞬间,侧门边的小巷子忽然开进来一辆车,把整个门口挡住一半。我们慢慢走近,待要看清楚是谁的车挡在那里时,门口开处,有个女孩走了出来。很清秀的模样,又长又顺的头发,她穿着制服,所以应该是前台那边的员工,等走得更近了些,我认出来,这漂亮的女孩是负责房务方面的职员,名字不太记得,但却依稀曾在饭店里见过她。

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我们看着那女孩推门而出时,一支手机正夹在肩膀与脸颊之间,一边忙着讲电话,同时左手拿笔,正在右手捧着的笔记本上不断抄写,而她已经腾不出手来拿的雨伞眼看着就要落地。我本来还没想太多,本能地就打算过去帮她拿伞的,结果那辆车上却下来一个男人,很体贴地走上前去,先接过女孩的雨伞,跟着还用手帮她扶住电话,就这样自己淋着细雨,直到女孩的电话讲完,两个人相视一笑,脸上有甜蜜幸福的表情,女孩先掏出纸巾来,帮男人把脸上的雨水擦拭了一下,然後才一起上车离去。

「甜蜜蜜,真叫人羡慕哪。」我看着,不禁叹了口气,正疑惑为什麽李锺祺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奇地转头看看时,他双眼还直盯着那个已经空荡荡的门口,只有亮黄色路灯在门边,映照出蒙蒙雨丝,脸上是说不出的怅然。而我想起,刚刚那女孩拿笔的手,跟我一样,都是左手,於是忽然有点明白,看来,拿刀架在他脖子上,把他逼来台北的人,或许可能就是他自己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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