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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怎麽看不像吃午餐的地方吧？」中午一点，侧门的水泥花台边，我才刚打开手上的寿司盒子，正要把第一个豆皮寿司往嘴里塞，旁边忽然走过来一个老伯，就站在我旁边，看看门口，然後对我说话。
「偶而换个地方也不错呀。」我很自然地回答，瞧他穿着休闲衫跟一件洗白的长裤，脚下的皮鞋也很旧，整个就是逛公园的轻松模样。老伯大约六十岁左右，不过气色很好，双颊圆润，搭配那副眼镜，笑起来颇有肯德基爷爷的福态。
「从这里也可以进去饭店里吗？」他指指侧门。
「对，不过这是员工专用的喔。」我吃着午餐，一边指着斜前方的转角，告诉他，那边的入口才是进饭店大厅的方向，这儿则只有员工电梯。他点点头，也不立刻走开，却掏出口袋里的香菸，问我介不介意。
「地球不会因为你抽一根香菸就毁灭的。」
「有道理。」於是他开心地坐下，并且抽起菸来。
那是个算不上悠闲的中午，事实上我这盒寿司吃完後，下午有两个会议要参加，而在开会之前，还得找李锺祺打探八卦。本来除了餐厅，我也可以在天台上吃饭的，但就在刚刚，我端了寿司准备找地方用餐时，那只鹅开心地告诉我，说他终於约了映竹，趁着中午要叙叙旧，但却不晓得哪里比较适合。为了展现前辈的胸襟，我才让出天台的位置。
抬头，这儿看不见楼顶，那上面现在是什麽情形？这两个人能不能谈出一点什麽东西来？我不是很乐观，虽然都算不上真的很熟，但至少这点观察也够我做判断了：李锺祺根本不是那种能够主动示爱的人，从他单恋十几年就知道没这胆量；映竹大概也是，一来要战战兢兢去面对春节假期的沉重工作压力，二来她自身还有悬而未决的感情问题，这种情形下，他们大概很难第一次见面就有什麽发展才对。早上我离开房务部的休息室前，听映竹简单地说了她跟那个男人的故事，就觉得这一对根本不相配，男方是个理财投资顾问，做什麽都眼明手快，十足十的现代人，完全不是温柔婉约的映竹所能招架得了；而且男方家有自己的公司，是个小开，对比起来自纯朴的南部乡下，没多少心机也不太长袖善舞的映竹，两人个性相差不少。那时我对她说：「这城市太拥挤，人与人之间的交集太快又太密，搞到最後，谁都来不及真正想清楚，究竟自己要的是些什麽，而且每个人的距离都太近了，近得让人无法退一步，好喘口气去思考一些深远的问题，以致於往往因为一时的感觉而下错决定，最後才後悔莫及。如果可以的话，不妨给自己多一点时间，多一点选择，甚至跳出这个漩涡，或者找个不在这漩涡里的人好好地聊一聊，再想一想，也许就会有不同的看法。」
「大家都在这个漩涡里，去哪里找个局外人？」
「你前几天不就遇到了一个？」我笑着说：「我们都是这漩涡里的浮屍了，他则正开始要踩进来而已。」
「那上面有什麽吗？」见我经常抬头上望，旁边的老伯忍不住一起往上看。
「其实什麽也没有。」我笑着。
「你是在担心工作吗？一边吃饭还一边挂心不下，所以想赶快吃完要上去工作？」
「当然不是。」我跟老伯说最近虽然有活动，大家都快马加鞭在赶进度，但事实上每年春节的活动内容都大同小异，只要稍加变化，新增一点创意，其实就可以应付过去；如果觉得还不满意，凭我们行销部这几个人的脑袋，也一定可以有不同的发想，就像这次，我们额外结合了许多新的配套措施，不只是我负责的温泉业，连市政府观光局也有一系列的年後合作活动正在策划中。所以不管是这个假期也好，或者年後也好，我跟老伯说，如果要来台北玩，本饭店绝对是最佳选择，请千万不要错过。
「你在这部门很久了吧？瞧你说得头头是道，连广告都做得这麽行云流水。」老伯笑着，眼睛眯成了一线，加上那满面红光的温润气色，看起来非常可爱，令人大生亲近之情。
「是在这饭店工作很久，但待在行销部的时间反而不多。」我说之前四年都是担任执行长特助，现在执行长换人了，才又调职回来，说着，我补充了一句：「我这广告可不是随便打的，非得是有缘人，我才会这麽殷勤邀约你呀。」
「那有什麽问题呢？以後一定常有机会的。」他又露出温和的笑容，但接着也问：「不过你为什麽不留任？你看起来机伶又聪明，应该做得不错吧？我看过很多行业里的年轻人，老实说，能够像你这样，可以和陌生人自然地聊天、讲话又知道分寸进退，还随时不忘帮自己公司打广告的年轻人实在不多，还愿意跟我这种老头讲话的更是少之又少，像你这样的小朋友，在台北大概是稀有动物了。照我说啊，有能力的人就应该摆在可以发挥能力的位置上，不当特助，却当行销，这样有点可惜罗。」老伯打量着我说。
「因为我本来就比较喜欢行销企划的工作呀，而且，跟老人家聊天有什麽不好？至少我们素昧平生，又没有利害关系，总比跟那些生意人来往要轻松得多，对吧？」我咀嚼着寿司，一边说：「其实当特助很无聊耶，大多数时间都只能面对执行长，做一些跑腿工作；企划就好玩多了，人多，又都熟。重点是，虽然是比较伤脑筋的工作，但却很有成就感跟满足感，当然开心许多。」
他点点头，说：「那你们这个新的执行长可就遗憾了，少了你这样的好帮手。」
「放心，我们公司人才济济，像我这种货色，简直是车载斗量，没有比较了不起啦。而且新来的特助也不错呀，挺认真的。」我笑着。老伯给人一种很强的亲和力，不知不觉间，我们居然就聊了起来。不过虽然对他有种一见如故的亲切感，但我还是得小心地留意措辞，毕竟这位老伯的底细我完全不清楚，而他谈话中所透露的气质可不若一般的老人家，显然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在公司的门口，总不能乱讲自己公司的坏话。
「认真是最基本的吧？除了认真之外，难道还能比你优秀吗？这种工作要是没有经验的累积，怎麽可能马上就得心应手呢？」老伯已经看穿了我想帮李锺祺美言的企图，他笑着说：「我以前的公司也有用过很多新人，他们哪，能力不好没关系，认真学习就可以，但主要就是心态问题，心态调整好，心无旁鹜了，反应就会快，反应快了，学习才有效果。」
「照你这样讲，那可能真的没有，他不但没有比我优秀，而且年纪还比我大很多，但却又比我笨，所以我都叫他呆头鹅，不管教什麽，他都得花上大半天才学得会。」我哈哈大笑，忍不住跟他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喔，你要听吗？」
「好呀。」他也兴味盎然地看着我。
「那个新特助虽然很勤快，但就是反应有点慢，尤其是在感情方面，所以喜欢一个女生，喜欢了十几年都不敢告白，他之所以会来我们这儿上班，除了跟执行长是亲戚之外，还有另一个主要原因，就是那个他喜欢的女孩子，也是我们饭店的员工。为了不让他千里求爱却落得饮恨的下场，所以我才把吃午饭的天台让出来，那小俩口现在正在顶楼聊天，而我也才会在这里遇见你。」
他恍然大悟，接连点头，但想了一想，却又问我：「那个新的特助跟你熟吗？如果不熟，为什麽你要这麽帮他？如果只是工作的交接也就算了，可是听起来好像你也很喜欢他，所以才会热心得连这个都帮忙，是吗？」
「你好聪明！」我不由得也佩服老伯的眼光，心想这已经无关乎公司形象，纯粹只是个人观感与八卦消息了，所以聊几句也无伤大雅，但同时也提出说明：「的确，我是挺喜欢这个人的。不过老伯你要听清楚喔，『我喜欢他』，跟『我喜欢这个人』，那应该是不一样的意思。如果我说的是『我喜欢他』，就表示这是爱情，但如果我说的是『我喜欢这个人』，那表示他只是某些地方让我觉得可爱，这样你明白吗？」
「明白，」他立刻点头，又问这两者会不会有暧昧模糊的地带，甚至出现转化牵引的现象，如果会，那可就变成办公室恋情的三角关系了。
「这很难讲。」我耸肩，说：「不过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那也是没办法的，对吧？」
「是吗？」
「爱情从开始萌芽的那瞬间起，就是一件永恒的存在了，至於结果、对错，我觉得好像没啥好在意的。要是真的爱了，那爱就爱罗，对不对？」我说得理所当然。
「你不只聪明、热心，而且也很勇敢。」他微笑着称赞。
「谢谢。」我也笑着回答。
这一聊有点久，虽然我并不介意跟一位素昧平生的老人家多聊几句，但楼上有等着我的工作，也还有八卦可以探听。当下急忙把最後一口寿司吃完，我起身跟老伯告辞，就准备要进门去。然而刚说完再见，他却也跟着起身，而且尾随我走向侧门。
「老伯，我刚说完你就忘了吗？饭店入口在那边呀，这里是员工专用的出入口喔。」
「我知道呀，所以才要走这个门呀。」他笑着，但却一点都没有开玩笑或老人痴呆的样子，反而眼神里一闪而过精明干练的神采。
「糟糕！」我下意识地惊呼一声，伸手捂嘴。但这下可来不及了，我已经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怪只怪自己没有仔细思考，就轻易将对方当作是个偶然路过的老头，还彻底出卖了那只大笨鹅。
「下次吃饭的时候，记得慢慢吃，不用赶时间，没关系的。」走过我身边，先按了电梯按钮，慈祥随和的笑容，他说：「走吧，我也很想知道李锺祺告白成功了没有，咱们一块儿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