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夫妇的新居座落於公园附近的树林深处。夜里,若不是因宾客前来,沿路点上的那些夜灯,宅第显得阴阴森森。
抵达宅第时,宴会已经开始半个时辰。从外往里望去,屋内的亮光及穿梭来去的人影透露出喜洋洋的热闹。
萧邦一行人的马车「喀答喀答」驶在砖地上。同有川由车窗外望去,夜中她无法看清整个院子,但见树木修剪出的各式形状,不由得惊叹爱德夫妇在院中上所花的心思。
马车停靠在大门口,两名站在门边的仆人迎向他们,一名拉开车门,另一名搀扶四人下车厢。
开车门的仆人朝四人鞠个躬,问:「请问是萧邦先生?」
「我是。」萧邦颔首。
「请随我来,我带你们到大厅。」仆人恭敬道:「爱德夫人说您是贵客,特地交代要好好招待您。」
他领四人穿过宽敞的走廊,走过一道玻璃墙,到宴会厅,离去前,朝他们再度鞠躬。
德爵女士在同有川脸上亲两下,交代一声「好好玩。」,就携德爵先生的手臂加入欢笑的人群。
萧邦不喜人群,与熟识的人打完招呼,就和同有川站在玻璃墙旁谈天,与人群保持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晚宴进行到一半,突然,爱德伯爵让乐队停下演奏,清清喉咙,在所有人都注意到他後,讲了几句致词,接着,多朗伯爵也上前说了几句。最後,今晚的主角,乔‧爱德端酒杯,扶多莉‧多朗的腰肢,大声道:「今天晚上,我感谢所有人的到来,与我们共同庆祝我与我挚爱新娘的婚礼。从今天开始,我会在所有人的祝福之下,好好爱护我的妻子,多莉。愿祝在场的来宾们有个美好的夜晚,谢谢。」
他举杯,在来宾们的祝贺生与掌声下大喝一口酒。
「倘若,萧邦先生不介意,是否能替今晚的舞会伴奏?」一旁迟迟没发言的多莉‧多朗微笑望向远处的萧邦。虽是个疑问句,语气中却带不容拒绝的坚持。随她的话,所有宾客朝萧邦看去,每双眼睛都等他的答覆。
被几十双眼睛盯着的萧邦浑身不自在抿抿嘴,勉强笑道:「是我的荣幸。」
宾客鼓起掌。萧邦无可奈何,低头轻吻同有川的额,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朝三角钢琴走去。
钢琴被摆放在乐队旁,他轻咳一声,坐上琴前,调整椅子一番,低头翻翻袖子。此时他的脸色比晨时更加苍白,额上凝结豆大的汗珠。
同有川担心地到李斯特身旁,问道:「弗雷德里克还好吗?」
李斯特不确定地摇摇头。「我想,只是有些闷热吧,你看,三角钢琴旁摆放了五、六个蜡烛台。」
「是吗……」
作为舞会的第一首曲,萧邦的十指轻快弹跳於黑键与白键之间。宾客们成双成对,在欢畅的琴声下翩然起舞。
同有川正想退到舞厅外,手腕却被一个力道轻攥住了。她一惊,回过头,见一名年轻子爵道:「同小姐是吗?我可有这个荣幸与你共舞一曲?」
她不好拒绝,欠欠身,把手交入子爵手中,让扶着她的腰,转个圈,加入舞厅中的伴侣们。
不知是有意或无意,子爵带着同有川,踏着舞步,来到三角钢琴附近,把她的身子拉近自己的胸膛,霸道的舞步使她毫无喘息空间。
余光一撇,同有川见到萧邦正盯着她,炙热的目光彷佛要将她吞噬。她勉强露出笑容,不着痕迹地退离子爵一些。
原本以为,一首曲子结束,子爵会放开她,找寻别的名媛跳舞。没想到,一曲已终,子爵仍坚固她在怀中。
「子爵,我想,您该放开手了。」她低声说。
「是吗?」子爵竟露出轻浮的微笑,收紧手臂,满不在乎道:「今晚,我只想要你来作我的舞伴。」
「很抱歉。今晚,我已有舞伴了,让我的舞伴久候,总是过意不去。」她委婉地说。
「舞伴?同小姐似乎与萧邦先生一同前来吧?现下的情况,萧邦先生可无法作你的舞伴啊。」子爵毫不留情地揭穿她的藉口。
她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心里急起来,正想要如何脱身之际,李斯特不疾不徐从子爵身後走到他们身边,一微笑,向子爵打声招呼,顺手搂住同有川的肩头,把她拉近自己身旁。
「子爵误会了。」李斯特笑道:「同小姐口中所说的舞伴是我。若整晚霸占别人的舞伴,实在是无礼的行为。我想,子爵也是如此认为的,是吧?」
「哦?原来同小姐是李斯特先生的舞伴,真是抱歉了。」子爵扶在她腰际上的手被迫抽离,脸上的笑容瞬间消逝无影无踪,冷冷说完,转身走入人群之中。
「谢谢你。」同有川松一口气。
「你自己小心一些,那名子爵,在外头名声极差,之前有好几件少女强暴案都与他扯上边,可是没有人能拿出确切的证据,无法逮捕他。」李斯特眯眼盯子爵离去的身影,咬牙切齿说。
「我知道了……」回想着适才的情况,她心有余悸地点点头。「李斯特先生,真的谢谢你。」
「没什麽,我只是不想让悲剧重演。」李斯特提醒:「以後见到他,千万要避开。」
「是……」同有川一点头,目光随即被不远处躺椅上的女人给吸引住。那是早晨在教堂碰见的女人,穿着同样的一套装束,显然婚礼结束後,她没有花心思於衣着上头。
女人却没有注意到她,半仰在椅子上,翘着腿,右手夹着高脚杯,兴致盎然地凝望弹奏中的萧邦。
「同小姐,怎麽了?」李斯特顺着她的视线一瞧,突然一笑。「哦──是乔治。」
「乔治?」她敏感地回过头,确认般问:「乔治……桑?」
「哦?」李斯特没察觉她的异状,随口问:「你也认识她?」
「那名作家?」她不答反问,弯起眉头。
「是她!」李斯特望向她,把她异样的神色收入眼底。「你读过她的书?」
「不,没有。」她佯装镇定撇过脸,眼神中却泄漏出她的不安。
乔治‧桑,喜爱扮着男装,性格不拘小节,爱恨分明。最重要的,历史记载,乔治‧桑是萧邦相爱长达九年的恋人。
她不禁嘲笑自己,早晨在教堂之时,如何会没想到呢?
奇怪的是,乔治‧桑与萧邦应该於一八三七年相遇,但是,事件的发生却早了三年──她苦笑,知道这中间有什麽东西错乱了。或许,与她闯入这段不属於她的时空有极大的关联?
「同小姐?」
同有川抬起头,李斯特唤出思绪。「怎麽──」话没说完,耳边突然传来玻璃破碎的刺耳声响,惹得她立即把话吞回。
不只有她,瞬间,全场宾客都安静下来,一致望向声音发出的方向。连萧邦也抬起头,手指悬在空中,被眼前的景象错愕地忘了把手放回琴键。
众人的焦点是德爵女士!她站在碎玻璃上,肥胖的身躯轻轻颤抖,洒一地的红酒染上她的裙摆,液体渐渐向上爬,在裙摆上开起朵朵红花。但是,她却没有顾及自己的狼狈,死死盯着眼前的年轻女孩,尖叫:「玛莉亚!」
被称为玛莉亚的年轻女性在德爵女士的注视下惊慌左顾右盼,像被困在牢中的野兽,突然一声惊叫,拔腿朝门口跑去。
「抓住她!谁来帮我抓住她!」德爵女士被她的行径吓一大跳,扯开喉咙又是一阵乱叫。
瞬间,厅内掀起骚动,宾客们互相交头接耳,没有人明白到底发生什麽事。
屋中的仆人见德爵女士凄厉的嘶吼,未搞清状况就赶紧追上玛莉亚,在她跑出屋外前就把她捉了回来。
玛莉亚不停地在仆人怀中挣扎,淡蓝色的礼服被她激烈的抗拒揉得稀巴烂,嘴上一边怒吼:「放开我!粗鲁的下等人!放开我!」
「玛莉亚!为什麽逃跑?为什麽?」德爵女士来到她面前,满脸尽是悲伤和激动,伸手想碰碰她,却给她避开了。
德爵女士叹口气,朝宾客们不停致歉,又向晚宴的主人问:「真的很抱歉,但是,能不能给我一些隐私,我需要与小女谈谈。」
乔‧爱德不假思索点头。「夫人,不需要感到抱歉。请家仆带你们入後头的房中吧。」又转向其他的宾客,歉然道:「失了各位的兴致,我感到抱歉,还请继续在我与妻子的新居享受今夜的美好。」
不顾玛莉亚的挣扎,德爵女士与德爵先生在仆人带领下,拉她到宴会厅後头的小房间。
「谢谢,请下去吧。」德爵女士对仆人说。
披头散发的玛莉亚被家仆安置上柔软的椅子,微喘气,像看仇人般瞪视德爵夫妇。
「玛莉亚……」
「别叫我的名字!」少女大声又凶狠地打断德爵女士的叫唤,双手一插胸前,撇过头。
「这是对你母亲该有的态度吗!」德爵先生不耐烦皱起眉,厉声道。
「早在当初,我走出家门那一刻,就不再认你们为父母!你们有什麽资格责骂我?」玛莉亚冷哼一声。
这句冷酷无情的话让德爵女士跪坐上地,不住叹气。「告诉我,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
玛莉亚继续瞪视母亲,沉默数秒,冷冷说道:「三年前,他重病去世了。」
「是吗……」德爵女士双眼满怀歉意,颤着手,怯怯拍拍女儿的膝。「那麽,之後的三年,你都在哪里?」
德爵女士的举动使玛莉亚又怀怒气看她一阵,最後,放下武装,松开交叉的手臂,垂下眼,语气柔和下来。「我离开华沙,来到巴黎,与镇上的面包师傅学做面包,现在在他的店里工作。」
「是吗!是吗!你都没想过来找我们吗?」德爵女士的眼眶中充满泪水,满是不舍。「玛莉亚,回家吧!让我们重新开始,又是一家三口,像以往那般过着幸福的日子。」
「我有!可是我不敢!」玛莉亚哭起来,泪眼盈盈望向德爵先生,带着祈求。「父亲他……」
德爵女士同样向丈夫看去,乞求道:「你已经原谅我们的小女儿了,是吧?你已经原谅她了吧?」
在两人恳求的注视下,德爵先生一抿嘴,心中挣扎一番,最後叹道:「玛莉亚,回来吧!」
「太好了!太好了!」丈夫的话让德爵女士激动抱住女儿,眼泪顺着脸庞滑下来。
失而复得的女儿回到身边,使得一家三口再度团圆,德爵先生表面上冷静,心中的激动却不比德爵女士来得少。
玛莉亚缩卷於母亲怀中,像个迷失已久的孩子,终於找回原有的温暖。
「告诉我,玛莉亚,今天如何会出现於晚宴上?」德爵女士怜爱抚着她的头发。
她的眼角挂泪珠,不好意思垂下头。「我听说萧邦先生今晚会出席,我为了见他才来的……」
德爵女士没想到她会这麽回答,大大怔一下,立即顺着她的话接:「也对──毕竟,以往弗雷德里克与你总是挺要好的,五年不见,来看旧朋友也不足以为奇。」
「不是的。」玛莉亚摇头:「到巴黎这段期间,我深深受萧邦先生的吸引。我听过他的演出!你知道,他的身上有一股魅力,而我无法自拔地栽进他的魅力里头。」
「是吗……」德爵女士一惊,轻轻叹息。「但是,玛莉亚,你要知道,弗雷德里克不是你可以爱上的人……」
「又是如此!」突地,玛莉亚的态度一变,愤怒站起,大声道:「五年前也是这样,五年後,亦是同一句话!父亲,母亲,是不是我看上的对象都不被你们允许?」
「不是这样的!」德爵女士再度唉一口气,试图捉女儿的手让他冷静。「弗雷德里克是个极好的人,倘若你与他在一起,我和你父亲绝对不会反对──不过,弗雷德里克身边已有个女孩了。」
「是那个东方女孩吗?」玛莉亚冷冷问。
德爵女士垂下头,默认她的话。
「好母亲,你会帮助我吧?」一下子,玛莉亚软下声,撒娇道。
「什麽!」德爵女士惊骇地抬头,望女儿那无法拒绝的笑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麽。
「母亲,为了我幸福,你会帮助我吧?」
「这……」德爵女士面露难色,双手无意识扭起她的裙摆,脑中想到萧邦、想到同有川,但是,眼前,她看见的是心爱的女儿。犹豫半晌,她最後终於点点头。
「好妈妈!」玛莉亚发出一声欢呼,环抱住德爵女士的颈子,就如同以往,她还是个孩子时,得到想要的东西时会心满意足搂住母亲。
面对铁青着脸,重重摇着头的丈夫,德爵女士沉重的心情都显露於脸上。她在心中自问,这到底是对还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