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美里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醒来。
他的气息平稳,似乎还在熟睡状态,粗壮的手臂紧紧扣着她,五官分明的脸虽然构不上帅的标准,但还算让人看了舒服的一张脸,黝黑的肤色,不是具有原住民血统就是因为热爱户外运动,照她触摸到的结实肌肉来看,恐怕是因为运动的关系。
她回想起昨晚在InHouse,和这个男人的争执,他眼里对她明显的不屑,再再激起她的斗志,整个晚上她都紧缠着这个带着蜻蜓面具的男人不放,他以为她高美里只是另一个只注重外表的物质女?那他可是看错人了,她可以跟他聊波特莱尔的诗、咆啸爵士乐,想谈安迪沃侯的普普艺术画风也行。被一个世界只有电脑主机板那麽大的宅男看扁,让她一整晚都余气难平,男人被自大和偏见蒙蔽所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认为美丽和智慧在女人身上不能并存的。
她记得他们吵到几乎打起架来。
「你以为鸿海工程师很了不起吗?你们不过就是这个全球化企业潮流里一个微不足道,不起眼的小螺丝钉,金融危机时,让你们减薪放无薪假,谁敢跟老板呛声?不是都乖乖的摸摸鼻子回家吃自己,还得说声老板英明?」
「我们是小螺丝钉,那秘书是什麽?老板您中午要吃什麽?咖啡加几颗糖?家里水管漏水?没问题,我去帮你修。秘书不过就是个装饰办公室的花瓶。」
「花瓶至少清楚自己所处的地位,但工程师自以为写出来的程式了不起,没几个月就被淘汰了,往往面临中年失业还不知道该做什麽,能做什麽呢!」
她记得两人整晚就这麽一来一往,谁也不罢休的争执个不停,谁也劝停不了,到最後其他人乾脆当他们是另类的打情骂俏,不理会他们。
是他先提起那个一杆子打翻天下所有女人的偏执理论:「爱拿名牌包的女人,都是心理有所缺乏,自卑的女人。」
这就像是个战帖,高美里不可能不接下的挑战,她立刻改口,用诱惑媚人的语气说:「是吗?我上个月才买了个凯莉包耶,你觉得我看起来像自卑的样子吗?」
「越是自卑的女人,越会在外表上掩饰。」他断然说。
她逼近他,说话时故意将气吹在她脸上。「我倒觉得,只有自卑的男人,才会藉由打击女人外表来突显自己伟大。」她缓慢慵懒地说。
「你不要再靠过来了。」
几乎将自己贴在他身上,高美里搧了搧美丽的眼睛。「为什麽?现在是谁在自卑?」
「你这个女人简直是疯了。」
「你咬我呀。」她笑着说。
「男人和女人的游戏,吃亏的总是女人。」
「没关系,我喜欢吃亏。」
「你...」
「玩过护士病人的游戏吗?」她的声音娇滴滴的几乎滴出水来。「男人需要把象徵女性权威的东西,踩在脚底下,这样才能唤起他的性慾,不是吗?原来你有这方面的问题呀?早说嘛!姐姐帮你。」
她的嘴唇贴上他的,本来是挑逗捉弄的意味,但在他闪躲不过,决定正面迎击时,她却发现主控权被他夺了过去,他的吻充满掠夺、攻击、和占领。
一旁的呼喊助兴声更助长了她的兴奋,透过交缠的唇舌,她知道他和她的感觉相同。
所有的争执在刹那间全化为无形,只剩下渴望,他们对彼此有着巨大的、不顾一切的渴望。
汤继文感受到怀里的骚动,她醒了?
他的嘴角满足地弯起,这个难缠的,火辣辣的女人,此刻应该是在後悔挑起这场战争吧。
他在她耳边吹气。「要不要再战一回?」
她的身体僵硬。
他几乎可以听到她动脑子的声音。这世界上真的有这麽完美的女人?美丽的不可方物,又聪明的让人佩服。而此刻她正稳稳的在他怀里,他决定从此不轻易放开她。
「恐怕不行耶,我还有情人二三四号在等着。」她的回答。
这个回答不够犀利,花的时间太长,他轻笑,原来要降伏她,最好是在清晨的床上。
「从今天起,你的情人一二三四到一万号,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他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跟她宣示所有权。
她用力一推,在两人间拉开距离。「你神经病呀?不过就是睡了一觉,又不是签了卖身契。」
他假装一脸受伤的表情。「我是为我那些无辜的男性同胞着想,不把你包下来,他们还会被你这只小蜜蜂盯得满头是包。」
「小蜜蜂?!」她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从来就和任何可爱的形容词无关。
「还是带刺的玫瑰?那也没关系,我会找个玻璃罩,把你这个坏脾气的玫瑰,孤独的留在星球上,我自己去探险。」
「呦,你还懂小王子这本书呀?」
「Onnevoitbienqu’aveclecoeur.L’essentielestinvisiblepourlesyeux.」从他嘴里冒出语调优美的法文。
「只有心才能看见,眼睛所看不见的本质。」她呐呐地吐出这个句子,小王子故事原文里,她最喜爱的一句话。「你会说法语?」
他耸耸肩。「法语、义大利语、西班牙语,我喜欢拉丁语系的语言。」
「你到底是从哪个星球来的?」
「不管是哪个星球,我最後都会回去看看我的玫瑰是不是被我驯服。」
「你…」
「对了,你应该还记得我叫汤继文,你的名字是?」
「高美里。」她像被吓到般,乖乖地回答。
他笑得像只刚吞下金丝雀的猫。「高美里,又高又美丽,好名字。」
***
白家夫妇多年来靠辛勤劳动,维持着小康的生活条件,在台北本应没落的西城区买下一幢楼房,一楼是全年无休的中式早餐店,二楼当仓库,三、四楼则是自宅。
虽是没落的城区,但新市长上任後推动新的都市计划,将该区划分为文艺区,区里最大的戏院本来敌不过小却多厅的连锁影城,数十年前关门大吉,新的都市计划推行後,老戏院成为展览和表演场所,吸引许多艺术和创作家,本来只有舞厅、牛肉场的商圈,一夕之间进驻了知名的图书百货商城,引领潮流的运动用品服装店纷纷开设,隐藏巷弄间的老一代小吃被媒体大大宣传,台北观光指南里十项必吃的小吃里,这个城区就占了四家,几部大资金的电影更看中这个城区的怀旧气氛,在此取景拍摄,宣传加上口碑赢取了高票房,更是助长这个老旧城区的年轻时髦新面貌,形象的转变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这一区的地价。不知不觉间,本来小康的白家,突然成为坐拥好几千万房地产的地主。
习惯了早餐店的作息和工作,白家夫妇对千万富翁的头衔嗤之以鼻。「房子是自己住,又没有要卖,价值上亿也一样,还不是老房子一幢!」
熟悉投资理财的女婿仅仅提过一次利用转手买卖房子的价差进场投资,光是利润就够两老退休净等收入,但他们一句:「不工作是准备等死呀?」堵住女儿女婿的嘴,从此不再提起卖房子退休的主意。
中式早餐店要准备的东西多,揉面团备料又吃力,两个人还得雇用一个中年欧巴桑帮忙才有办法应付上班时间的人潮,尽管如此,早餐店的收入却不理想,原因是附近聚集四五家连锁的西式早餐店,中式早餐店靠的是老主顾支持,一间店开了三、四十年,老主顾渐渐凋零,年轻人爱的是汉堡总汇三明治,而不是烧饼油条或馒头夹蛋,当然两老是不会愿意承认,有时早餐店的收支得靠女儿女婿每个月给的三万块家用费才能维持平衡。
年轻人嘴里说的机会成本、投资报酬率,他们两个老人家不懂计算,他们只算扣掉进料成本後不亏钱、付得出薪水、习惯的早餐店作息明天还能继续,只要能应付这三样,他们就满足了。
踏实、认命,是白雅惠从小自父母身上学会的人生哲学。除了早餐店,白家夫妻最感到安慰的是唯一的女儿嫁进了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拥有可靠殷实的丈夫,眼看着女儿女婿奋斗了这些年来,拥有了自己的房子、车子、稳定的收入,他们认为女儿确实是在他们认可的道路上继续着自己的人生。
唯一让他们担心的就是白雅惠的不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