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候鳥與海龜 — 十四

正文 候鳥與海龜 — 十四

14.

那天原本我是带着犹豫与怨怼的心情去台南监狱的,要不是无意间在房间抽屉看到毕业纪念册上夏如彤的照片而心软,我本是不打算去探望翁鸣哲的,但在走出监狱後,我的心情却复杂而旁徨,复杂的是,想不通翁鸣哲口中的「最珍贵的东西」到底是甚麽意思,而又藏在哪里?旁徨的是,他在会客结束时,最後那句话究竟是暗示了甚麽?

那天回家後,我独自一人在家里附近徘徊,寻找翁鸣哲口中的「归途中必经的吵杂之地」,走遍了附近的十字路口、街头摊贩,但都没有任何头绪,最後只好带着失落的心回到台北。

大四上的课程相当少,系上的同学大都把空闲时间忙着研究所推甄或考试,有些比较厉害的则是开始准备出国留学的申请资料,而我对於未来的选择仍非常模糊,在电子电机这个领域,如果未来要毕业当工程师,那继续攻读硕士是几乎必要的路程,但当工程师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常常在半夜,我一人在寝室书桌上点一盏灯,念着厚重的原文书,心中却想着故乡的大家,不时扪心自问,我追求的到底是甚麽呢?翁鸣哲说是爱情,但我已经有了徐静怡,应该要满足了,为何仍会如此旁徨呢?

平常我总是会在MSN上跟徐静怡分享心情,但关於这次回新营所经历的对话与心情转折我却不敢向她倾诉,或许是内心害怕徐静怡听了我与夏如彤、翁鸣哲的故事後会对我改观,会对我如何改观我不知道,但我就是怕。

然而长久的爱情需要建筑在诚实与坦白的基石上,当我内心对於徐静怡有任何一丝回避或矛盾,那这座高塔就会慢慢倾斜,终至崩塌。

细心的徐静怡很快就发现了我有心事,主动的问我怎麽了,我一开始跟她撒了个小谎,说我在犹豫要不要念研究所,她听了便奇怪道:「如果你以後要在园区上般,那就一定要念硕士阿,毕竟你又不是成绩差,推自己系上的研究所应该是十拿九稳吧!」

我默默点头,但心中却想着别的事情,最後我如她所说,随波逐流的跟着同学申请了台大电子所、电信所、电机所,後来三间都上了,但我却开心不起来,因为我连要念哪一间都不知道,渐渐的,我跟徐静怡开始会为了一些小事情争吵,尽管她常温柔的想安抚我,但我心中对於她的矛盾却越来越严重,有时牵着她的手,我想的却是夏如彤,她在脚踏车後方搂着我时,我想的却是香涵,我开始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怕被她看出我内心的心虚,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爱她。

而这样的内心挣扎持续到了大四下的毕业典礼前夕,我迟迟无法决定自己是否要去研究所报到,早已经决定要继续攻读北艺大剧本创作的徐静怡对此也感到不解,因为如果我最後放弃研究所资格,那就要去当兵了,中间两人分隔至少要一年以上,而若继续念台大研究所,那至少还留在台北,每个礼拜都还能见到面。

我们两人坐在总图前的草皮,那是傍晚时分,即将沉没的太阳在地平线涂上一抹红霞,我却没有心情享受这不知是否是在台大的最後一个薄暮,金黄色的彩霞洒落在徐静怡的脸庞,她牵着我的手,缓缓道:「鸣志,明天我们就要毕业了...在毕业之前,你可以跟我说实话吗?这些日子你怎麽了?原本我以为你是为了研究所烦心,但後来我发现你连对我说话的口气与眼神都变了,我们...我们不是情侣吗?虽然你从来没有说,但我知道你对我一直很好,为什麽突然...突然态度变了呢?为什麽你要把我当成一个普通朋友般那麽客气?是不是我哪里让你不开心了,你在生我的闷气?跟我说好吗?我知道...我不太会讲话,但鸣志,我希望你别把事情瞒在心里...」

我慢慢把徐静怡的手松开,转头看着她,已经有好久,我没有这样近距离的看着她,她的眼神泛着一股担忧的神情,我轻轻的拥她入怀,在她耳际道:「静怡,我不知道要怎麽说,我好矛盾,我不知道接下来的未来我要做些甚麽,追求的又是甚麽?我从小成绩就不错,高中开始念的也都是好学校,但有时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侧来翻去,竟想不清自己这些年究竟是为了甚麽而奋斗...」

说着说着,我便把当初不敢倾诉的有关夏如彤与翁鸣哲的回忆一一跟她坦白,包括了在台南监狱听到翁鸣哲大喊提醒我所追求的是爱情到之後这段日子的矛盾,徐静怡听完後没有马上回应,只是静静的靠在我的肩上,直到日落的最後一道余晖消失在她眼角,她才缓缓抬头,轻轻的抚摸我的脸颊道:「...所以鸣志你还犹豫甚麽呢?你就是心里还有夏如彤,渴望能与她一起寻求未来却又不敢表态,才会这麽矛盾,唉,你怎麽不早一点跟我说呢?」

我惊讶的看着徐静怡,她竟把我心深处最不愿也不敢想起的念头一语道破,我顿时慌张又充满罪恶感,额角冒出斗大的冷汗,此刻我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她,如果她哭泣或气愤的捶打我,我或许还会好受一点,但徐静怡的表情却是如此温柔婉约,彷佛我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般看着我。

徐静怡温暖的手顺着我的脸颊缓缓滑落至我的头发、颈部乃至後背,她虽然略带忧伤,但语气却相当坚定:「鸣志,答应我,你可以不跟我在一起,但请不要欺骗我好吗?如果你欺骗我,那会比失恋更令人失望...失恋代表的只是从今以後你不在我的生命里,但欺骗代表的却是你连之前的陪伴都是虚假的。」

我激动的抓着她的肩膀道:「不,静怡,我没有欺骗你,我真的爱你!我的大学生涯因为有了你而完整,只是...只是...上次听完哥哥那样一说後,我就渐渐糊涂了...我不知道...不知道要怎麽办,我好怕会对不起你,好怕会让你伤心,但心中就是会偷偷想起...不自觉的想起夏如彤...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徐静怡轻轻的吻了一下我的脸颊道:「没关系的,鸣志,至少在最後一刻你跟我坦白了,虽然不能继续跟你走下去有些遗憾,但这些年跟你一起的时光是精采炫目的,我还是要谢谢你。」

我愣了一会,张口道:「甚麽?静怡,所以你现在就要跟我分手......?」

徐静怡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地碎屑道:「是阿,或许我跟其他女生不太一样,没有哭闹的吵着要你留下,但这并不代表我不爱你,我就是因为太爱你了,才决定放手,让你去追寻真的渴望的人,你知道吗,这些日子,我常看着睡着的你皱着眉,嘴巴念念有词,当初我还不知道你是在念些甚麽,但现在我知道了,你一直在梦中叫着夏如彤的名字。」

此刻我心中百感交集,我第一时间是想挽回徐静怡的,但她说的却句句属实,我的心中始终有个夏如彤的影子,就算继续跟徐静怡下去,对她也无法坦率的放开一切,但就算跟徐静怡分手又怎样呢?夏如彤现在对我的态度早已不像国中那样亲切,我们之间发生了太多误会与疙瘩,尽管我恢复单身也不代表我能重新把她追回来阿!

若现在我不把徐静怡追回来,最大的可能就是我不但失去她,也得不到夏如彤的青睐,最终落得两头空!

此时我也起身,伸手想把徐静怡牵住,但此刻她却似乎早已料到我会有这举动,神色哀伤的转头道:「鸣志,别留我,否则我一定会心软......」

我呆立当场,伸出的右手最後除了空气甚麽都没抓到,只见徐静怡娇小的身躯缓缓消失在夜晚的校园里,也从此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那晚我一人买了一大罐的伏特加,没有冰块、没有果汁、没有任何调味与小菜,伴随着酒精的只有无尽悔恨,我就这样一个人坐在总图前把伏特加喝个精光,我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当初跟徐静怡一起观测的夏季大三角还依稀可见,但那时两人依偎在草地上的情景却不在了。

我巴不得酒精快点发作,让自己昏沉睡去,隔天醒来要何去何从我已经无暇去想,我张着流不出泪水的眼睛,暗自痛恨自己在感情上的愚钝,当初追不到夏如彤,後来又故作潇洒的送走香涵,现在又留不住徐静怡,难道真的就如翁鸣哲所说,我们都注定追求不到渴望的事物吗?

※※※

经过那一夜的打击後,我决定放弃台大研究所的录取资格,因为对我来说,这个校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充满着我与徐静怡的甜蜜回忆,对别人来说这里可能是漂亮的第一学府,但对我来说却变成了举步维艰的记忆炼狱。

我又重新回到了故乡,尽管心中惦记着夏如彤,但没有留住徐静怡的那股罪恶感还侵蚀着我的内心,我又犹豫了几个月後,兵单就来叩门了。

我的兵种是陆军,新训的地点在高雄左营,我这才发现失恋的人很适合当兵,因为当兵不需要任何的思考,你可以整天都放空想着过去、想着现在、想着未来,时间很快就来到了第一次恳亲,吃了好一阵子军中那令人作呕的伙食,此刻我也不禁期待妈妈会带一些好料的来给我吃。

那天早上九点,我跟几个同梯坐在位置上等家属,过没多久,在我右方数来第三桌的同袍就发出不小的骚动,曾经读过男校的我很清楚这种骚动一定是在长期没接触异性下突然看到美女的反应,我连头都懒得回,因为那引起骚动的美女一定是不知哪个幸运儿的女朋友,而这绝对跟恢复单身的我没有任何关联,但随着骚动声的接近,我这才发觉,这个美女应该是我们这桌的家属,我这才好奇的稍微抬头看是谁,那个女生留着一头秀丽长发,带着一副典雅的墨镜,身穿点缀着黄绿小花的白色洋装,拎着一个小竹篮,那天由於艳阳高照,我眯了一下眼睛才看清楚她的脸庞,我不禁身体往後一靠,惊讶得差点摔倒,因为那女生正是许久夏如彤,只是不懂为什麽我的爸妈都没来,反而是她竟会出现在我的恳亲会,我下意识的跟她打了一个招呼,左右的同梯都表情悻悻然的用手轴偷偷靠了一下我的肋骨,彷佛是在抱怨说「有这样的正妹女友,平常竟然都没听你说过!」

夏如彤把墨镜拿下,露出水亮的双眼,我发觉她这次化了淡妆,比起半年多前的她,更加的有女人味,想起我国小时初遇见她时的稚嫩模样,这些年来其实我们都看着彼此成长。

夏如彤亲切的笑了一下:「阿志,你很过份喔!就在左营当兵怎麽没跟我说,要不是上次我跟你妈一起去看哲哲,听她说才知道你就在我学校附近,不然我又见不到你了!」

我愣了一下道:「小彤...怎麽只有你来,我的爸妈呢?」

夏如彤把手上的竹篮往桌上一放,看着我道:「喔,他们好像要忙着去北部批货,原本你妈要来的,但我跟她说这营区离我学校很近,我代替她来看你就好了,毕竟...我们也是老朋友了!对吧?」

尽管二十多岁了,夏如彤的笑容依旧像以前单纯大方,看来她似乎也慢慢从翁鸣哲的阴影中走出了,看到她如此开心,我也跟着笑了笑道:「是阿,那既然是老朋友...应该知道我爱吃甚麽吧?」

夏如彤给了个我理所当然的表情,便轻轻的打开竹篮,里面堆满了各种我爱吃却在军中根本碰不到的食物,有鸡排、鲁味、鱿鱼丝、可乐还有我们国中时常跟彼此互相分享的统一布丁,虽然我不知道一大早她是从哪里弄出鸡排跟卤味的,但我知道多问无益,吃就对了!

那天我们聊得很开心,应该这麽说,自从国三後,我们两人就没有聊得如此开心,我跟她分享在军中的种种见闻,而她也跟我分享法律系的心路历程,我们都很有默契的不提翁鸣哲,我发现,只要不提到翁鸣哲,其实我们两个还是可以无话不聊的。

新训结束後,我被分发到嘉义民雄,距离新营的距离并不远,每个周末放假,我都会带着期待的心情回到新营,因为我跟夏如同的感情似乎又回到国中时那样热络,我总是会带着零食去新世纪网咖陪着她熬夜顾机台,她有空时也会到民雄接我,我甚至跟她借了六法全书,在军中有空就啃,有时候夏如彤念不懂的地方我还可以教她,一切彷佛都回到了过去。

在距离退伍的最後一个假期,这段期间我想了很多,最後终於下定决心,穿着我自认最得体的西装,用绅士帽把当兵的三分头盖住,拿着大把的玫瑰花束,站在不知所措的夏如彤面前,跟她告白:「小彤,虽然迟了近十年,但十年前没有说出口的话,此刻我仍想再对你说一次,跟我在一起好吗?」

当时原本跟我在嘉义市区逛街的夏如彤,根本没有料想到我会突然告白,手忙脚乱又脸红的看着我道:「阿志你在干嘛啦?你这样子我...很尴尬耶!」

我捧着花束,执意要递给她道:「小彤,虽然过去我们之间发生了不少误会,但我始终还是相信我们能在一起,你看,这些日子我们不是过得很愉快吗?」

夏如彤终於接下花束,口中犹豫道:「可是...可是...要是哲哲知道了,会不会...」

这麽多年了,夏如彤仍旧无法忘记翁鸣哲,当下我很想叫她别管翁鸣哲怎麽想了,但我又觉得不应该这麽快就逼她表态,便温柔道:「没关系,小彤你考虑一下,再过一个礼拜我就要退伍了,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们马上就可以展开新生活!如果你愿意的话,下礼拜我退伍时,可以在营区门口等我吗?」

夏如彤迟了想了一下,才缓缓点头,当时的我心中欣喜若狂,以为多年的等待终於要有结果了,没想到在退伍的那一天,拿到退伍令的我走出营区大门後,除了一些同梯弟兄的家属外,根本不见夏如彤的影子,我独自一个人在营区门口从上午等到了下午,下午等到了夜晚,哨口的卫兵都换了四五轮,我却仍单站在营区门口等无人,最後我终於拖着失望又疲惫的身体坐车回家。

退伍後的一个礼拜,我才又在父母的夜市摊贩遇见了夏如彤,她把我拉到父母听不见的角落,满脸愧疚的看着我道:「阿志,对不起,关於你的告白,我想了好久,但还是不知道要怎麽决定,你可不可以再等一段时间?」

那些日子已经被失望与挫折打击到麻痹了的我,早已不知道要怎麽回答她,只能敷衍的笑道:「随便你吧,我...也累了!如果你愿意继续浪费你的光阴等一个杀人凶手出狱的话,那我也只好认了!」

夏如彤一听後,焦急的含着泪道:「阿志!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这样想好不好?其实我...其实我...」

我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口气略带讽刺道:「小彤,没关系,我想...我们都给彼此再一段时间沉淀思考吧!反正都十年了,也不缺下一个十年,对吧?」

可惜夏如彤并没有听出我语气里的酸意,以为我是真的要安慰她,便感激的点了点头答应我。

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思索着为何我这样的付出,最後夏如彤却仍旧这样犹豫呢?彻夜辗转难眠的我便决定走出房间,到即将天亮的户外透透气,就在我抬着沉重的步伐下楼梯时,走到一半楼梯突然发出「咿呀」声响,其实这样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了,由於第七层与第八层阶梯因长年被蚂蚁蛀蚀,所以一踩上去会发出很大的声响,只是因为是在夜深人静的寂寞时分,这样的声音就显得特别明显,但此刻的我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发现了这些年我都没注意到的小细节,我想起了那时翁鸣志在监狱会客室对我说的谜语:「我把最珍贵的东西都放在你归途中必经的吵杂之地,那个地方尽管吵杂却也容易忽略,也是我会刻意避开的地方。」

我顿时恍然大悟!其实答案再明显不过了!翁鸣哲所谓的「归途」不是指我回家的任何一条路线或街道,而是我房间外的木制楼梯!那的确是我归途的「必经之地」,而第七层与第八层正是「吵杂却也容易忽略,也是翁鸣哲会刻意避开的地方」!原本就没甚麽睡意的我,心脏顿时跳得飞快,我弯下腰,仔细的看着这两层楼梯,这才发现,一直以为是被蚂蚁蛀蚀的踏板仔细一看,上下松动的痕迹相当规律,绝对是人为造成的,我便拉住第七层的踏板,用力一拉,「趴」的一声,踏板被我一抽而起,而在踏板里竟跌落出一捆又一捆的蓝色纸条,我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的用手把纸条拿起,这才看清,这些纸条全部都是新台币阿!如果一捆是十万元的话,那眼前跌落在楼梯间与还在夹层里的钞票至少有上百綑之多!最後我慢慢的把钞票都排在一起,仔细一算竟然有一千五百万!这些钱一定是前些年翁鸣哲在外头打打杀杀时挣的,原本我以为他是翁家的败家子,没想到他从国中开始竟然就偷偷攒了这麽多钱放在家里,我发着抖,把钱都慢慢收进袋子里,最後还在夹层里发现了两把左轮手枪与数十颗子弹,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一点用都没有,我便趁着天还未亮,在家附近的公园挖了个洞埋了。

我独自一人坐在房间看着这辈子没看过的钜款,心想要如何处理,其实翁鸣哲上次就说得很清楚,他希望这笔钱能够帮到那些他对不起的人,也就是说这些钱应该要分给我、父母与夏如彤,只是我要如何开口?如果跟父母与夏如彤坦白说这是翁鸣哲经年累月、打打杀杀所赚到的钱,他们就算愿意接受,心里可能也不踏实,我开始认真思考,当初翁鸣哲只把这件事情告诉我而不愿跟夏如彤说,是不是正暗示我别跟他们承认这笔钱是哪里来的?

最後我深吸一口气,用两个大袋子把这些现钞收好,然後藉口说要出门跟高中同学吃饭,便把钱全部都存在我新开的户头里。

之後我又再次的离开家乡,北上在新竹科学园区的台积电找了份工作,并定期把翁鸣哲留下的钱一点一点的汇给父母,这样他们就会以为是我工作赚的,反正我知道父母都是节俭的老实人,会帮我存起来。

在我工作了两三年後,我打了通电话给夏如彤,表示我工作存了一笔钱,想要在新营投资一家7-11,问她愿不愿意当我的店长帮我顾店,当时刚从大学毕业,还在努力准备律师高考的她一听到有这样一份在家乡稳定的工作,又能帮我经营产业,马上就开心的同意了,但其实她不知道那笔投资的钱,都是用翁鸣哲所留下的。

在台积电当工程师的生活其实并不累,但却相当枯燥,因此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我就在公司上班五年了,这些年虽然我回到新营也常常跟夏如彤见面,但大都是谈便利商店的公事,夏如彤相当用心的替我经营与管理员工,生意也非常好,才短短两三年就快回本了,投资报酬率之高是我当初始料未及的,而我多年前的告白都深深藏在彼此心里,谁都没有提。

成为了资深工程师後,公司开始会派我出差去帮客户解决问题,有时候要跑中国大陆,有的时候要飞美国,只要台积电在世界各地的客户对於产品有问题,公司就会派遣人员为客户服务,而我又再度展开我的候鸟生涯,往返於北半球与南半球之间,工作地点在欧亚大陆与美洲间切换,其实我很享受这样的出差生涯,能够见识到这世界不同的风貌与景色,我每到一个地点,就会写张明信片寄给夏如彤,希望能跟她分享我的所见。

还记得那一次我在欧洲出差,我与另一位资历比我浅的工程师小李在伦敦帮客户解决完问题後,在机场等待登机,要飞往瑞士,向另外一家公司介绍产品,小李因为进台积电还不久,英文也不够流利,尽管在机场他仍紧张的拿着产品介绍书猛啃,生怕一不注意就会出包,而我则是悠哉的把双手插在黑色大衣口袋,站在大厅看着机场来往的各国旅客,欣赏他们各种不同的时尚穿着,就在我饶富兴致的比较着法国人的穿衣风格跟英国人到底差异在哪时,我突然感觉到有一个物体撞到了我的小腿。

我低头一看,竟是一个穿着可爱,打扮得像个小公主的英国小女孩,金发碧眼,看似只有四五岁,她因为兴奋的拿着冰淇淋,顾着跑步,一不注意竟撞到了我,因为速度不快,所以并没有把她撞疼,但她手上的冰淇淋却因此而掉落到地上,糊成一片,看来是不能吃了,那小女孩发现自己视如珍宝、舔没几口的冰淇淋就这样没了,顿时难过的在我脚边大哭,我只好把她抱起身,用英语问她怎麽了,她似乎还不太会说话,只是边哭边叫喊着「冰淇淋、冰淇淋!」

此时小女孩的母亲终於出现了,也是个金发碧眼的女生,她一发现自己女儿不但把冰淇淋掉到地上,其中一部分还抹在了我的西装裤上,连忙客气的跟我道歉,并要赔我乾洗的钱,我连忙示意她不用那麽麻烦了,我看着还在我手中大哭的小女孩,我便转头笑着问她妈妈,她的冰淇淋是在哪买的,她妈妈虽然不知道为什麽我要这麽问,但仍礼貌性的往大厅西边的甜点专卖店指了一下,我听完後便把小女孩抱到了甜点专卖店,问她要吃甚麽,原本还用尽全力在嚎啕大哭的她,一听到又有冰淇淋可以吃,连忙不哭了,兴奋的往冰柜里的各式冰淇淋乱指,最後我便买了三球冰淇淋给她,比原本她手上的还更多口味,小女孩开心的拿着冰淇淋活蹦乱掉,而她妈妈则是更不好意思的一直跟我道谢,但我连忙用英语跟她说:「小女孩的笑容是最纯真的,我才应该谢谢你生了个这麽可爱的女儿!」

看着女孩妈妈牵着小女孩离去的背影,我心中一酸,多年来许多点滴回忆瞬间在我脑中流转,此时,我想到了美丽的香涵、想到了温柔的徐静怡、想到了活泼的夏如彤,想到了有关她们过去的一切一切。

我这才发觉,原来每个女人心中,都住个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

当初把我留下来喝酒,硬要我猜调酒名字的香涵,心中住着个淘气的小女孩

那年徘徊在农产中心,以为红萝卜面包卖完而失望的徐静怡,心中住着个嘴馋的小女孩。

而那个总是为了各种大小事情而流泪的夏如彤,心中住着的是个爱哭的小女孩。

突然,我好想念台湾,我好想念在新营的大家,我好想念夏如彤!那种感觉是没来由的冲动,那种感觉是一种突然的乡愁。

关於乡愁这向来抽像又带点哀伤的概念我总是嗤之以鼻,这个时代的交通工具有如魔法,就算是地球另一端的故乡只要搭上飞机,没有太多颠坡、没有太多意外,

只要十几个小时就能够到达。

然而此刻我才发现,

乡愁代表的不是地理位置上的差距,

她更是一种信念、一种回忆、一种怀念,

无论是一个微笑、一张照片、一首歌曲,

甚至是在我心中你那单纯无邪的笑容,

那都是乡愁。

於时,我把自己原本飞往瑞士的机票一扔,拿着护照跑到了长荣航空在伦敦机场的柜台,尽管没有透过公司或旅行社订的飞机票非常贵,但我仍毫不犹豫的买了一张两小时後飞回台湾的机票。

「小李,瑞士那边就靠你了,刚刚公司临时有事要我回台湾一趟!再见!」

我把还在死背说明书的小李丢到脑後,就只为了一股没来由的乡愁、一股涌上心头的思念,我不顾工作的丢下一切,现在的我只关心一件事情,那就是我想见夏如彤!我好想念夏如彤!

就像国中我用尽各种办法都要见到夏如彤一面般,此刻我如此冲动,就只是想见夏如彤一面。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的心中,也住个一个倔强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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