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满庭院的绣球花瓣上沾染着昨夜的雨珠。水珠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璀璨耀眼。天空湛蓝晴朗,完完全全与昨日的滂沱划清界线。阵阵花香混合着早晨的清新气息,随着徐徐微风,弥漫飘散,令人不禁心醉神迷。蝶儿们翩翩起舞,伫立在树上的鸟儿也在一旁啁啾合奏着,门外一片鸟啭。
一个平和温暖的早晨。
巧萍努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阳光洒满了整个房间,令她不免觉得双眼有些刺痛,又眯了起来。她不断揉着双眼,试图让双眼尽快适应亮光。之後,她才又慢慢地张开眼睛,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环视着房内的周遭环境。
环顾四周,房内的摆设,就只有一只看似价值不斐的花瓶,以及一幅字画挂在墙上。虽然看似简单,但也带出了典雅的氛围。
忽然,巧萍的视线被一位身穿黧色和衣,盘坐在墙角,疲累地打起瞌睡的男子给
吸引住了。
『难道他整夜都在照顾我?』她讷讷地想着。
此时巧萍的心不免旁徨,她应该是要恨他们的。让她家破人亡、一无所有的元凶,正是他们日本人呀!可是,当她凝视着大石疲惫的睡脸,她心里那道高筑的墙,慢慢地松塌。
巧萍轻柔地拉开棉被,低头望见自己一身的洁白和衣,她更加地茫然。不知所措的她,不知道怎麽去诠释她现在内心的那层复杂。此刻的她,替自己感到相当不齿:
她一再、一再地对着自己的心催眠着:『不要忘记仇恨!不要忘记仇恨!』
巧萍摇了摇头,试图驱赶她现在内心的混乱。於是,不想继续待在卧房的她,悄悄地起身,刻意放轻脚步地走到门前,慢慢地拉开拉门,走了出去。
外头一片春意盎然。
她被眼前一片春意给迷住了。此时,她心中隐然地浮现出一句杜甫的诗词:
「正所谓:『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就是在描写这场场景吧?」
巧萍走下了庭院,赤脚踩过昨日因滂沱大雨,显得泥泞不堪的庭院小路上。她走到了一个小池塘边,旋即蹲了下来,傻愣愣地盯着池子中倒映着那披头散发的自己的倒影,眉心不禁紧蹙,相当不满自己现在废颓的模样。
於是她伸出纤手,从那乾净的池里将手沾湿,准备梳理自己一头的狼狈,也顺便整理自己现在内心的紊乱思绪。
「怎麽不在房间里休息呢?」突然一声温和女声在巧萍耳畔响起。
巧萍诧异地抬头望着眼前身穿深褐色和服的娴静女子,心里暗暗诧异於她的流利汉语,对此,一股亲切感油然生起:
「你会说汉语?」
「是。」她低头回允。
忽然巧萍心中充满了好奇。
「那,你为什麽会说汉语呢?」一双清澈双眸,没有心机地望着眼前挽着一丝不苟发髻的娴静佳人。
「我跟随主人来到台湾已经七年。为了适应当地生活,多少也学了一些汉语。」
巧萍将注意力转回到水池的她自己的,以及,伫立在她身後的那位面容姣好的女子的倒影。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些甚麽,然後继续接话:
「我记得,你好像叫做月,是吗?」
「嗯。那,请问小姐的芳名是?」月弯着头,疑惑地看着她。
「巧萍,沈巧萍。」
「那,巧萍小姐,我们回房间吧!主人很担心你呢。」
月微笑地望着眼前蹲在池畔的少女,微微地弯下腰,与巧萍的坐高相同。巧萍只是摇了摇头,拒绝了月的善意:
「我想在这里坐一会儿,让我静一静,好吗?」她别过月的视线,小小声地说着。
闻言,月解下肩上的外衣,然後细心地罩在巧萍的身上,说:
「近日天气变化大,请巧萍小姐注意身子。」语毕,她转身离去。
而巧萍只是傻愣愣地望着娴静女子远去的背影。
心中,五味杂陈……。
不过,巧萍没有发觉,在不远处的樱花树旁,有双目光始终注视的蹲在池畔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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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间倘大的书房里,书架上摆满了许多的书籍,在房里,隐隐约约地可以闻到阵阵书香。一位身着轻便的深色和衣,长相俊秀的男子,在一张桧木制的桌子上,不停翻阅着文件。
虽然看似翻阅文件,但修长的手指也只是恹恹无聊赖地不停反覆搓揉着纸张,早已完全无心理会公事。所有的心思,在不知不觉中全都落在那个娇弱的台湾少女身上。他的思绪,渐渐回溯至两天前……。
当时,女孩自以为是悄悄地离开客房,大石还是被拉门声给吵醒。当他望着散乱的被褥,他的心竟莫名地紧张害怕了起来:
『她跑去哪里?』
他立刻重整自己精神,随手抓了一件外衣,离开客房。当他踏出房间的刹那,却无意间听到她随口说的一句诗词:
「正所谓:『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就是在描写这场场景吧?」
他暗自吃惊了一会儿,在心底暗暗佩服着这女孩的才学。
刹那间,女孩展放出如樱花般单纯可爱的笑颜时,他不禁看傻了。但,这美丽的笑靥却只是昙花一现,旋即哀伤。一切,宛如过眼云烟,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赏花人无限怅惘。
笑靥虽然短暂,但,却已悄悄地在大石有如止水般平静的心湖里,掀起一波又一波的不平静。
然後,他又继续跟着巧萍,最後来到了池畔。当他躲在樱花树旁,望着她与月的互动时,心中暗暗思考着:
『或许,经历过那种事情的她,对我们也很难敞开心房吧?』
大石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一晚的画面,面容憔悴的她,用尽所有气力扯动着泛白的嘴唇,虚弱地地控诉着:
『你们这些日本人,已经害我家家破人亡了,你们到底还想要怎样?还想要怎样……。』
「到底……还要怎样呢?这样的战争,究竟还要持续多久?」大石抚摸着樱花树粗糙的树皮无奈地问着。
没有人可以给他答案,没有人。
此时,门外阵阵匆忙的脚步声,距离越来越近,声响越来越大。直到纸门上透过阳光,隐约到照射出一位女性的身影,脚步声停了下来,取来代之的,是温柔却带着着急的女性嗓音,把大石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主人,巧萍小姐还是不吃不喝呀。摆在门外的饭菜跟医生开的药,她都没碰……。」
月忧心地对着房内的大石说着。忽然,纸门被一股猛烈力道给拉了开来,着实把站在门外的月给吓了一跳。
看见主人神情阴鹜,月吓得马上把头压低低,不敢再多看主人一眼。她从来没有看过大石如此生气。
从来,没有。
『是因为那位少女吗?或许……。』
月摇摇头打断了这个想法,她不能再胡思乱想了。这,本来就不是她所能冀求的,不是吗?
月收拾自己的情感,赶紧起身三步并两步地赶到巧萍房间……。
在充满静谧的长廊上,从远处传来结实地咚咚脚步声。每一步都充满着担忧,每一步都是仓促。
当大石走到巧萍房前,盯着早已冷掉的早饭,剑眉紧蹙,不悦的神情全写在脸上。
他用力地拉开房门,眼前的景象,在它内心里掀起的滔天巨浪:
绑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孩,瑟缩在墙角,眼神空洞地盯着墙上的字画。
行屍走肉般的空虚。
万念,俱灰。
大石一步步趋向巧萍。
一只大手紧紧攫住了玉臂,巧萍骇然地凝视着眼前的长相斯文的男人。
「怎麽都不吃饭、不吃药?」
大石脸情阴郁地看着眼前的紥着两条麻花辫的少女,继续冷冷地接道:
「你不知道你现在身体状况很糟吗?」
女孩转过头来,茫然地看着大石。从那双空洞的眼眸里,渐渐地涌出滚热的泪水,立即夺眶而出。
女孩情绪崩溃地用日文大声喊叫:「不要管我!不要管我……。」
「不要再这样继续折磨你自己了!」他用日文大声斥责着。
一张鹅蛋花脸,托着满腮的泪水,泪眼婆娑地抬头仰望着他。当大石看见她这副模样,他强硬的态度,瞬间软化下来:
「难道,你真的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哥哥,你母亲,会高兴吗?」
女孩低头不语,只是自顾自哭着。
此刻,紧紧握着巧萍手臂的他,顺势地将失魂落魄巧萍给拉了起来,并强拉她出出房门。虽然大石的动作看似粗暴,但他还是努力地拿捏力道,不希望伤害了她。
月站在门旁,默默地观察着一切事情的发生。她从来没有想过,主人竟然也有这种脾气。心思细腻的月,早已察觉主人自身无法自知的情感。
『或许,那女孩……。』她微微叹息。
他的身影,宛若近在咫尺,实质远在天涯。
一段无法拥抱的距离;一段她不敢奢求的距离。
泪水潸潸地滑过脸颊。
因为无法拥有,所以她更加珍惜。
在心里,她默默地向上天许诺:
『我会努力守护我所爱的他,以及他所珍爱的,她。』
嘴角,浅尝着属於泪水的咸涩。
一句压抑许久的爱慕,从她的唇边流泄出来。此时,一阵风,一口气吹散了沉重情感,相思瞬间消融於淡淡的绣球花香里,不再留下一丝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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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石一直拉着巧萍往前走,最後在一棵盛开的樱花树下停了下来。淡粉色的樱花花瓣,正随着煦风漫天飞舞。伴随之,是一股淡淡清香,不免令人微醺。
他伸出手,盛起一片粉瓣:
「虽然樱花生命短暂,但是,它努力地绽放属於她的活跃。虽然生命短促,但直到落地的前一秒,它依旧把握每分每秒,藉以证明自己生存意义。」
巧萍伸出双手,模仿着大石的动作,试图接住一片粉红樱瓣。当花瓣缓缓飘进她的掌心中,她又再度怅然於他的柔情当中。她心里的那道高筑的心墙,渐渐崩塌。他的柔情似水,在她心湖里,惹了满池的不平静。
「或许,该是放下的时候了。我应该继续往前,而不是在这里沉溺於自怨自艾的悲伤当中。」巧萍平静地说着。
大石满脸骇然地望着眼前的少女,惊讶於她的蜕变。他原本以为她是个需要细心呵护的小女孩,是一朵禁不起风雨摧残的温室花朵。但是,他错了。此刻的她,眉宇间散发着坚毅,无论遇到多少曲折,宛若一朵洁白的野百合,依旧不屈不饶地伫立在山峭旁。
「对不起,是我们一手摧毁了你原本应该拥有的一切……。」
大石低着头,不停地忏悔着。巧萍抬头望着大石,垫起了脚尖,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无奈地说着:
「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怪就怪我们生在一个错误的时代吧……」
一个错误的时代……。
片片粉瓣,随着徐徐和风,漫天飞舞。
风飒飒,吹起了绵延不绝的情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