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夏入秋,草木青绿渐黄,转变了颜色,秋季山林并无萧瑟之意,金风飒朗,天高气爽。秋初,阜州州守派遣力夫整修山道,离宫里也忙着修屋舍、扫庭园,碗大的菊花映着翠草深深,夹着秋海棠、万寿芙蓉、雁来红,浓淡疏密,各有情致;宫人们换上了淡色衣裳,淡黄、淡紫、淡青,结上黑色金边的腰带……这都是父王即将来此度冬的预告。
我知道,父王会在此停留数月,直到冬季结束为止;开春时候,他便会启程重回上京,绵延数里的仪仗和车队如同簇拥花开般的跟随父亲来去。这是他年年固定的旅程。
幼年的时候,夏末时节我就开始计时数日,站在崖上眺望山径的转角,企盼父王那漫长浩荡的队伍出现,但渐渐地我明白,秋季父亲的到来,不过是为了春发时他的离去作先声。他年年来,却也年年去,在上京逗留几个月、又来屺山逗留几个月,更在这漫长的旅程中耗费时光。他上山来,见到哥哥和我的时候,总是高兴的,但无论如何喜悦,他总是会离开、总是要走。
父王离山前,总会唤哥哥和我去松崖。屺山春季的绿芽初发,满山青绿盎然,父亲倚靠着崖上老松席站着,看着眼前的绿意,长时间的沉默。他不言语的时候脸上半分神情也没有,看不出是喜悦悲伤、不舍怀念,他只是坐着,目光远远地遥望,山峦横亘,春来绿满枝头,鸟语清脆婉转,种种景色彷佛全进了他的眼底,却又像是毫不存在似的……最後,父王长长的舒了口气,他说,时间到了,该动身了。
「你们……愿意跟爹一道去吗?」
父王从不用「回」这样的字眼,他总说「去」,去上京、要走了、该动身了……彷佛上京是这趟旅程的开始而非结束。但我知道,上京是父亲的家,是哥哥和我出生的地方。在上京,父王所居住的地方,是第宅宏敞的王府,其占地或规模体制,不下帝宫,甚至更甚宫廷。父亲是位高权重之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元王,是陛下的亲叔父;三王祸乱之後,更成为朝廷里最重要的人物,地位远超过其他贵族宗亲和肱股大臣,他一力辅佐女帝数十年,深受陛下的倚重信赖,也享有破格的殊荣和超迈前人的礼遇……我的父亲,是这个国家至高的人物。
这些事,我虽未曾亲见,但从小到大听影姑姑细细、重复地述说,心里也已经有了个概略的轮廓。我和哥哥,都是在上京出生,但母亲死後就来到屺山,一住十年,已经不记得上京的模样。我们来到屺山的时候大约四岁,都还是年幼的孩子,在山里住、在山里长大,虽然偶尔会想去瞧瞧外头的世界,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你俩倘若想继续住在这儿,也是可以,只不过……」父王对我们说话的语气向来温和,在他同我们闲聊的时候,我看不出他拥有什麽威赫声势或显灼权柄。父王从不对我们叱喝,也极少说话大声,他的神情总显得温和平静,彷佛发生什麽事情都不会动摇,他不常微笑,即便笑,也总是短暂无声,至少在停留屺山的数月间,我不曾见过他真正发声笑过。
「你们说呢?」他问我,也问哥哥,他问话的时候,目光在我和哥哥的脸上流转,那眼神彷佛穿透人似的看过来,落在我的脸上。那不是严厉的眼神,却显得格外有力量──除却父亲,我不曾从任何人眼中看到相似的神情。但父王瞧我的眼神即便有力,却也饱含着温厚慈爱,他弯起嘴角,露出微微的一抹笑,那笑容是温和宽待的,他向我招了招手,要我到身边去。
我上前几步,贴着父亲坐下,仰头望着父王的脸,「我不去上京,」看着父亲的笑容,我就大胆了,心里想什麽,嘴上也口无遮拦的说出来。我总比哥哥更早一步说出想法。「那儿没这里好玩!」
「傻丫头,上京里有意思的东西,比山里多得多了。」父王的口吻显得温柔,他对待我的态度,总是格外慈爱,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耳朵,很轻的,然後又抚摸我的头发。「你不最喜欢看那些耍幻术的小人和唱歌、演大戏的女伎吗?随爹去上京,爹给你办一场最盛大的堂会,让全天下最出色、最好的艺师都来,一连演将几个月,让你一双眼睛看不够。」
「那些东西,不去上京也看得到。父王不就经常派那些出色的艺师来这儿演给我瞧吗?」我想一想,又说,「况且,如果我和哥哥都走了,娘会寂寞的!」
这话总让哥哥皱眉,令父王再次陷入沉默。在父王面前,敢提到母亲的人少之又少,而我是少数能提到母亲又让父王沉默的人。
父王不说话的时候,也没人敢接话,另一头的几个随侍面无血色地望着我,想说些什麽又不敢开口,他们看了看我,又望向父王。父亲闭上了眼睛,一个字也不说的沉默,但他虽然沉默,却不显生气,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脸色怔忡不定,彷佛一时要笑,一时又痛苦的不能自抑。最後,他睁开眼,微微叹口气,转而问哥哥。「那麽,蓥呢?蓥也不愿跟爹去吗?」
「是,儿臣不愿往。」
「你又是为了什麽呢?」
「王府和宫廷的规矩繁复,儿臣学不会也过不惯,儿臣愿长住屺山。」
父王对於这个回答,显得不满意,但他不逼哥哥,只淡淡地说:「是啊,你是不能屈於人下的人……」思量片刻,点了点头,「也罢,眼下就依你俩的意思,但屺山虽好,毕竟不是长久之地,况且这些年来,陛下惦念关切着你俩,寻个时候去上京朝见朝见,也是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