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屺山往上京的路,出乎我意料的漫长,行行走走十来日,还不到半途。
我和影姑姑乘车,哥哥骑马,旅途劳累、日夜颠簸,影姑姑分心照看我们,身子一下撑不住,就病倒了。我们於是在夔州季阳县停了下来,此地离上京还有数百里路程。
王府派来的侍卫安排我们暂住季阳县驿站,县里的大夫来给影姑姑看病,只说是旅途劳累、水土不服,需要暂时静养。
「不行,不能停下。」王府侍卫薛曜,奉父王命令前来迎接我们,他管人惯了,说话看人的姿态都有种说不出的气焰,但那压迫的感觉,与父亲全然不同。「我领有王命,得在禊日前回到上京。」
「你当这是押解人犯?由得你说几日就几日。」哥哥很不高兴,他向来护卫我,也护卫影姑姑,更受不得人对他颐指气使说话。
「我是王府侍卫官长,说不能停下就是不能停下。」
哥哥楞了一阵,随即恼火,声音大了起来:「你同我硬顶?」
「这是王命。」对方一点也不退缩,反倒凑上前了几步。
他们在廊下剑拔弩张,我们在屋里听得清楚,影姑姑白了脸色,很是紧张,她拉住我的衣袖,轻声催促,「喊你哥哥进来。」
我摇摇头,「他们在吵呢!」
「少爷是千金之子,犯不着与小人多言,快喊你哥哥进来,我有话说。」
我听了,不得不隔窗说话:「哥,影姑姑找你呀!」我一连唤了几声,俄顷,哥哥便推门入内。他脸上还留着暴怒後的残红,目光锐利如刀、眼角余光阴沉,但在看见卧病的影姑姑时,那些起伏的情绪都抑制住了。
「姑姑喊我?」他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
影姑姑闭住眼睛,点了点头,过了片刻才慢慢地说:「少爷,你不该和那人争吵。」
被这麽一说,哥哥显得有些难为情,他收敛了脸上的怒意,语气软弱多,还带些委屈,「我知道,」他停了停,又道:「但忍不住。」
「少爷生气,不单单只是为了日程早晚的问题吧。」影姑姑透彻地点问一句,「你在恼些什麽?」
我知道哥哥在恼什麽。自出离宫,世道好像全翻过来了,薛曜一个王府侍卫,对我们几番出言不逊,就连王府指派来的宫人仆婢也全拿我兄妹俩不当回事,喊几声没半个回响,看着我们的眼神直辣辣的,鄙夷不屑全写在脸上……我和哥哥虽然从不以王孙贵胄自居,但在离宫时,也是被周全看顾长大的,这麽无礼的对待,还是此生第一回遇着。
「哥哥在气他们坏呢,」我说。「那些人没一个瞧得起我们。」
「你们俩八成在想,自己一个是建业侯、一个是屺山公主,堂堂元王血脉出身,被这些个侍从小仆看不上眼,心上很委屈,是吗?」影姑姑说着,微微一笑。
「等回到上京,瞧我跟父王告状,让爹骂他们!那时候看谁还敢欺侮我们。」我坐在榻上摇着脚,笑着对哥哥说。
影姑姑哼了哼,「小姐你这麽办就糟了,」她睁开眼睛,眼神清亮,「愈是逼着人尊敬你,他们就愈是拿你看不上眼──这是先前柳小姐说过的。」
提到母亲,我和哥哥都是一怔。
「我不要他们尊敬我,我只要给他们别压着我。」哥哥说,「影姑姑,我要怎麽赶那个统领走?」
影姑姑听了又闭住了眼睛,半晌没吭气,只靠着大枕侧身伏卧着,「那个王府来的统领,叫什麽来着?」
「叫薛曜。」
「薛曜?嗯,姓薛的,是錩州薛家出身的吧?也难怪他敢这麽横着来了,」影姑姑躺着,嘴上却不闲着,淡淡说道:「他家出了个元王正妃,保不准这个薛曜,是王妃的什麽堂兄弟小叔叔呢,自然看不上眼你们俩了。」
「原来是薛家的人,」哥哥舒了口气,「难怪跟着的那些随人,都得瞧他的眼色行事。」
「掏摸清楚他的底,知道他怕什麽、畏惧什麽,再来制他。」影姑姑恍若提示似地问。「这麽一来,你赶得走他了吗?」
哥哥心领神会地笑了笑,「我就赶给您瞧瞧!」他说罢,嘱咐我好生照料影姑姑,人便走了出去。
「哥哥上哪去呢?」我望着哥哥离去的背影,不解地问。
影姑姑按住我的手,「我也不知道。」
「那你怎麽还问他赶不赶得了?」我有些着急,「他别是硬着和薛曜那疯人打闹起来吧?」
「谁也说不准哪。」影姑姑的声音里有笑意。
「那不行,薛曜带了一堆人,哥哥只有一个,他准吃亏。」我跳下床。「我得帮他去。」
姑姑弯身拉住我。「你上哪去?」
「去找哥哥!」
「你别去,哪都别去,我们在这里等着。」
「等什麽?」我大为着急,影姑姑是病糊涂了,放着哥哥让他跟王府武官起冲突,哪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呢!「我得去调停调停他们。」
「我的宝贝公主,你多大,懂什麽调停呢?你可别动,谁也别调停谁。我等着看蓥少爷的手段如何,瞧他是智取,还是横来……」
什麽智取横来我半个字也听不懂,但影姑姑说着,就又睡下了,她的手抓着我,箍得死紧,怎麽拽也拽不开。
「影姑姑!」
「你别动、别动,就坐着等,替我听听,听听外头有什麽动静没有?」
我侧耳听了半晌,屋外除了鸟雀啼鸣外,什麽声音也无。「没有。」
「嗯,那就是智取。」影姑姑很满意的笑,阖上眼睛,不过片刻,便睡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