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夏季,日子过得很闲适。上京虽然夏日炎炎,但郁斋、漪水榭一带四周有渠有水,水气浸润,兼有大树遮荫,清风徐来,暑气尽消;平时无事,我便和半夏在凉廊上斜斜伸出的飞来椅上靠着,半夏读书给我听,我喂着池子里那群跳跃抢食的鱼儿,有时候,还可以看见藏在池子底的大龟……
父王和哥哥益发忙碌,我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麽,但也不在乎。我和哥哥成年後,哥哥便移到郁斋南方的清思堂住,影姑姑说,那是因为哥哥和我年纪都大了,男女有别,不该合着住,况且哥哥结交朋友,他的友人愈来愈多,时常来访,倘若来来去去总见着我,总是不大好看。
幸好清思堂和漪水榭咫尺在望,倒也不远,我若在凉廊上坐着,时常可见哥哥的友人们从另一头的环廊远远而来。
有时青王也会来。他和哥哥挺好,经常登门互访,父王似乎也不禁止哥哥与他酬酢往来。这两方的变化让我很是高兴。我等着父王和青王把话说开的那一日,到那时候,两方都能释怀,我也就不用夹在其中难做人了。
时序渐变,转眼就是秋天。
九月九,宫中行大射礼。诸王侯公爵卿大夫,与其成年之子都需入宫,在祭礼後行射箭比赛。
早半个月前,哥哥便在清思堂前的白果树上,挂起了箭垛习射,他在离宫时便经常跟着侍卫猎户到山里去射猎,打这死靶子自然不是难事,十发十中,很是了得。
「陛下看到你这麽神射,一定格外恩赏。」我忍不住说,「这回哥哥要大大露脸了,让父王高兴高兴!」
哥哥听了,只是笑,但他脸上并不显得高兴。
「怎麽啦?」我问。「有什麽不上心的事吗?」
哥哥想了想,话到嘴边欲言又止,但他向来事事不瞒我,最後还是说了:「父王也不缺我这个儿子露脸,」他说,「薛正妃的两个儿子也都会参加射礼呢。」
「你和他们不一样啊。」我觉得这并没什麽大不了的,「怕什麽!」
「我不怕,我是难受。」哥哥放下弓箭,和我坐在白果树下说话,「人家才是父王的儿子,我和你都算不得数。别说行宫廷祭礼了,父王开宗祠家祭,我们两个只怕连日华堂的门槛都踏不进。」
我听了有些生气,「胡说八道。」我说,「父王疼我也疼你啊,瞧,成年的时候父王不是明明白白对人说了,我们跟他的姓,不姓柳!谁再喊我们是柳少爷柳小姐,他要开家法了!」
园子里的人都知道,我和哥哥是父亲心头上的一块肉,所以特别拿我们好、待我们客气,但在称谓上,总是模棱两可。向来妾生的孩子除非恩命,否则都跟母姓,就连王府的三个侧妃所出的子女,也未必个个都能跟着父王……是以平常时候,王府里的下人们总拿柳少爷柳小姐的来喊我们。有一回,园里的一个管家喝醉了酒,嚷嚷的说我和哥哥不过是「柳家的」,算不得王府血脉,话传到父亲耳里,父王就恼怒了,不知怎麽开销了说浑话的那个人。从此之後,再没人敢喊哥哥和我是「柳家的」。
但影姑姑心上仍旧不安,她说,我们成年的时候,父亲不知道会怎麽说。她生怕父王一改念头,又让我们袭母姓。「虽说姓柳也没什麽不好,但你们两个没了王爷当靠山,只怕要吃亏。」
不过这个烦恼毕竟只是多虑,成年那一天,父王开了祠堂给我们写牌子、烧香烛,这麽一来,哥哥和我的身分也就确定了。
「话是这麽说没错,不过……」哥哥烦躁地说,「你现在不明白,等祭礼那天你就明白了。大射那日早上行祭礼,排站不是按官位,是按出身,到时候两个哥哥必定是跟在父王後面的,我啊,不知道会排到哪呢!」
我想了想,也就懂了,心里有几分难受。无论父亲是多麽的护卫我们,外人的眼光和实际情势毕竟是不同的。「那你不要去了吧,」我想了个主意,「说生病了,不去参加射礼。不拿赏就算了,也不受气。」
哥哥听了便笑,「傻子,你真是个笨瓜!」他叹口气,又提起了精神,「射礼还是要去的,我也想显显身手,把两个哥哥给比下去,陛下赏了什麽礼,我都带回来给你。」
我大为高兴,「是吗,那你要好好的练才行。」我又问,「有多少人会参加射礼啊?」
「人可多了。别说谁吧,五王各家都来,郡王公侯以上自然也都列席,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子弟都要下场比射。」哥哥数着指头算,「少说也有百人吧。」
「五王都来……」我听到了重点,「青王也会去吗?」
「他当然要去。」哥哥说,「陛下是女子,不习射,从前是父王代陛下行射礼,青王成年後,就由他代行射礼。」
「那我想去。」我抢着问,「我能去看看吗?」
「看看?」哥哥被我的话吓了一跳,「你又从那儿多了这麽多怪念头──自然不行,射礼是男人参加的,你一个女孩子家跑去做什麽?」
「只是看看嘛。」我说,「陛下也是女孩子啊!」
「你怎麽好跟陛下比呢!」哥哥用力敲了我的脑袋,咚一声,很响的。「你这傻丫头,以前在山上就呆呆的,到了上京就更笨了,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什麽都想掺和一脚。」他笑我,「等你下辈子生做男孩儿,再说吧!」
我很是生气,但想了想,又转出一个办法,「哥哥,你带我去。」我说,「我扮男装,当你的随人,躲在後头,就谁也看不出来了。」
哥哥拿我又好气又好笑,「我说你又呆又笨呢,那里人多,你一个女孩子家装得再像,也一定会被看出来的。」他摇着说手,「你快回屋里去吧,这念头你是想也不要再想的了。」说罢站了起来,快快地走了。
我怏怏的和半夏回漪水榭,说起哥哥的不帮忙,心里很不痛快。
「公主真调皮,使尽法子想去。」半夏含笑说道,「蓥少爷说得对,大射是宫廷大礼,不适宜女子参加。」
「我想去也不成?」我别扭极了。
「那怕会坏了规矩。」半夏柔声安慰我,「不过,蓥少爷不是说了吗,他得了陛下的赏礼,都是你的。」
「哼,有什麽了不起,才不希罕赏礼呢!」我赌气地说。心里知道是去不成了,虽然有些失望,但想一想就明白,自己出得可真是一个馊主意,倘若被拆穿了,别说是哥哥,怕连父王的脸上都过不去。我不想给父王和哥哥添乱,自然作罢。
但在大射礼前一日,宫中陛下传话来,让我随父王哥哥进宫观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