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走,我便不再进食,到了第三天,就连水也不肯喝。
哥哥日日来看我,见我不吃不喝不言语,非常着急,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有时候在我床边嚷嚷着说:「有什麽不痛快就说啊,何必折磨自己?我知道,你是在恨我吧!」吼完了他又低声下气地劝道:「好了好了,别再饿自己了,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父王想想吧?你让爹太伤心了,我每回从你这儿出来,父王总问我你好些了没有、吃饭了没有?听你还在捱饿,父王的心绪真是坏极了,一整个晚上不说话……有蓉,你忍心让父王难受麽?啊,你忍心麽?他话是说得严厉了些,但心里却不是这麽想的,你知道,父王最疼爱的人就是你呀!」
「我知道。」我躺着说。「我知道父王疼我。」
「那你就不应该让他难过。孝顺,你就是这样孝顺爹的麽?」哥哥见我肯说话,心里一宽,赶紧坐下来。「我知道你生气,你气的是我,是我带兵回来的,是我对着瑀拔剑──你尽管恨我,别恨父王,别拿自己身体出气!」
我笑一笑,无力地说:「我不恨你也不恨父王,不恨任何人。」停了一停,慢慢地说,「哥哥,春天你又要上战场了。」
「唔。」哥哥回答得很轻描淡写,他叹寣气,说:「我从军,上战场是兵家常事,也算不得什麽。」
「这次在战场上,倘若你和瑀正面对上了,你会杀他吗?」我问。
哥哥僵住了,他垂下头,抚着腰间佩挂的真钢剑,想了半晌,慢慢说道:「会,我会杀他。」他回答得很坚定,再无犹疑。
「为什麽?」我问,「瑀不是你的朋友?这柄剑,还是他换给你的呢!」
哥哥沉吟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这就是我和你不同的地方。妹妹,你心里总想着,那个人是谁,这个人是谁,谁对你好,谁和你有旧,谁与你有情──你只要这麽想,就无法做选择,你无法决定谁该死、谁又得活下去!这是一种善良,但这也才是最残忍的。」停了停,又说:「我给你说个旧事……还记得两年多前我从西漠带回来的蕃王也昊麽?我在西漠的时候,他救过我两回,他人很好,很讲义气,我们做了义兄弟,他信任我,让我领亲兵侍卫,好些机密事情都不瞒我,很是倚重,待我好极了──但最後我还是叛了他、杀了他;我不是没有血性的人,我也不是没有感情,我叛他的时候心里很挣扎,我杀他的时候也很犹豫,很痛苦,我当然想让他好好的当他的王,让他活着──」
「你为什麽这麽做?」
「因为我得为长远着想。他死了比他活着,对我们的好处更多些。你别看上京繁荣富庶,其实这些年,国势远不如从前,能少打点仗就少打点仗,能讲和就千万不要抡刀动枪。国势愈来愈坏了,陛下在位时间长,性格优柔寡断,许多事情都拖着不决定,要杀一个贪官还要犹豫几年,这几年来,实在不成了,就换了瑀上来。瑀,他很多事情都只知道个大概,却没真正想过该不该、行不行……我这麽说你不懂,是不是?那是因为你一直生活在宫廷里,你太靠近中心了,所以看不清外头的世界。我起先也不懂,在上京的时候,我总觉得身边许多事都是早已安排好的,只要照着做就是了。但出了上京,到了外头我才知道,事事都不简单。就拿两年前那个寒灾来说吧,你不是同我说过那事吗?」
我点点头,睁着眼睛看哥哥。
他说:「瑀见到城内死了人,就把尚书侍郎问罪,换上自己的人来……他以为只要上头换了人,下头就会遵行无违,他想得多麽简单、多麽可笑,他从没想过为什麽下头会乱,从没真正试过要解决下头的乱,他总以为那是因为父亲从旁作梗的缘故,是吧?你以为父王为什麽要帮他?你和瑀都以为,因为是你去求父王,所以他出面帮着?那才是天大笑话呢。父王是不愿意看着民怨酿成激变,不可收拾,才出来收拾烂摊子……瑀呢,他只想着,倚靠元王之力挂不住脸,只想着怎麽把政敌扫出朝廷,他愈是这麽想,就愈是要揽权,他才是那个真正搞得一个朝廷鸡飞狗跳的人!」
「不全是那样的,」我低声地说。「瑀非常害怕父王会重演枭王之乱。」
「於是他这回乾脆先发制人,自己重演枭王之乱。」哥哥介面,他喘了口气,换了脸色,「妹妹,你总以为,这件事是我和父王的错,却没想过,父王其实也不愿意杀瑀,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你这话我不信。」我翻过身去。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但我总得这麽说。」哥哥镇定地说,「妹妹,我和你是不同的。我是不允许谁伤害父王的,他是我亲爹,我只有一个想头,我要保护爹不受威胁伤害,谁对爹动手,就如同对你动手、对我的妻儿动手、对我动手,谁对爹拔剑,就是对我拔剑,无论那人是谁,我都不会杀了他!即便是下地狱也无所谓。人们怎麽嘲笑谩駡,说我背信望义、说我弑君叛友,这都不算什麽,我愿意让天下人唾弃嘲笑、駡名千古,但我是不允许谁伤害父王一丁半点。这一点,你不同,你想要相安无事,想要两边都好好的,你想把两边往外推,倘若不能两方往外推,也要一方忍着退让……你的做法看起来很良善,但倘若你只能让一方退让呢?你要牺牲哪方来成全自己的善良?不,这不是善良,你是要让两边都斗得两败俱伤,你让两边都死尽,连带拖着你自己也卷进去。我没有你那种善良,我只知道,父王很要紧,我无论如何都要护卫爹爹,谁敢在他面前拔剑,我会先上前去一剑劈死他。」
我叹了口气,「瑀是我喜欢的人。」我说,说得很坦然,也很疲倦,「你杀了瑀,我这辈子都要孤单了。」
哥哥沉默了半晌,背过身去,「这一笔,我欠你,是我亏欠你,等这事完了……我拿命赔你!」
「你也要死吗?」我问。「那麽,我又失去了哥哥……」
「那你要我怎办?你说啊,你说出一个章程来,我照着办!你要我死,我就死,我多吭一声就不是父王的儿子、不配做你哥哥。你以为只有你不怕死?只有你心里难受?」他一拍胸口,大声地说,「我告诉你,我也觉得难受!在祭坛外,我在林子里等着的时候,多希望瑀别来,多麽希望带兵来的人不是他!他不动手,我会动手吗?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你怎麽能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