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六两口子见女婿出了女儿的房门,忙不迭挡下了,说什麽也得让女婿在家吃晚饭。这一对老家伙没瞧出事儿是否安生下来,女婿要是摞手一走,金叶再闹腾起来谁挡得住。
柳六娘忙忙地就下厨做饭,一边给男人丢个眼色儿。柳六瞅空,踅进女儿房里一瞧,不得不佩服女婿的手段。眼下金叶就像磨征了似的,正呆坐在床板上。屋门洞开,她却没有提着包进城去打胎,更没有蹦跳着说要把娃儿蹦下来,驯服得就像村长婆娘成天抱在怀里的京巴狗。
柳六试着叫声「囡囡!」
金叶摆摆手道:「爹,你别打搅我,让我自个儿好好想想!」
柳六果然不敢再说什麽,退出屋外,又踅进厨房悄悄儿把事儿对婆娘说了。
这一对老家伙不得不叹自个儿老眼昏花瞧错了人。女婿这哪是降不住女儿,这不过片刻的功夫,也不见他动手动脚,更没有脸红脖子粗地吵吵嚷嚷,就治得女儿服服帖帖,这竟比捏着女儿的七寸还灵验了。柳六和柳六娘便在心里暗暗寻思女婿出的这是什麽招儿,别过火了到时在他小俩口之间降出个什麽疙瘩来。
柳六娘便越发有笼络女婿的意思,把家里一只最肥壮的公鸡杀了款待女婿,还叫逛鬼柳六启了年前冬至封下的一坛红酒,烫了酒提子提出两壶让女婿尝尝。
不一刻,柳六娘便整治了一桌像模像样的酒菜,着三女儿玉叶叫姐姐来吃晚饭,又让男人陪着女婿喝酒,她自个儿却不落座,只在一旁添酒加菜。这是农村人家最殷勤的待客礼了。
周家旺却不要丈母娘伺侯吃喝,自已没落座,先拉了丈母娘和老丈人上首儿两张太师椅坐了,自个儿夫妻也跟两个小姨子一样,曲着腿坐在几张矮凳上。这就是拿自已当一家人看的光景了。
正是菜丰酒香。柳六平日里是嗜酒如命的,现在指着陪女婿喝的由头,更是敞开肚皮灌。
周家旺平日不偿酒,这会儿被老丈人左一杯右一杯,也灌得晕头转向,话儿也就多了起来。叽叽刮刮地说的都是金叶怀娃的事。这正是柳六两口子要的效果,他们等着听女婿说说怎麽降服了女儿的。可是家旺有他的分寸,绝口不提刚刚丢给金叶的「离婚」两个字儿,彷佛压根儿没那回事。他叽叽刮刮的说是娃儿生出来了,就叫什麽名儿;那娃儿八成会像谁;又托咐着两个小姨子说要看顾着姐姐一点儿,别叫你姐姐把娃儿弄没了,要丢了娃儿,姐夫拿你们是问。
木叶嘴拙,姐夫说什麽就应下什麽。玉叶人虽小,却越发出落得像大姐金叶,那说话神情,口吻腔调,跟金叶简直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玉叶俏生生瞅了一眼姐夫,道:「姐夫,你这话说得就没道理了。姐姐要是弄丢了娃儿,我还想拿你是问呢。」她说的话儿,语气的老道都不像个十多岁的小囡,倒惹得柳六和女婿齐齐被酒沧了一喉头,都涨头红脸咳得上气接不上下气。
家旺等喘匀了气儿,竖起大拇指道:「好,好,还是咱家玉叶有见识。对,姐姐要是弄丢了娃儿,该拿姐夫是问,谁叫姐夫没保护好姐姐的娃儿呢。这样,姐夫从现在起就雇请你和木叶一起帮姐夫保护姐姐的娃儿,但凡姐姐在家,你们就瞧着点儿,每个人一天十元钱怎样?」说完,似笑非笑,直拿一双毛眼儿睨自个儿媳妇。
金叶给男人丢个白眼,碎道,「才灌两口黄汤,就乱胡忒些什麽?」
但是别人可没拿这话当酒话听。柳六哈嗒一声,就像吞下一口大肉似地接了话儿道:「玉叶和木叶到底还是小孩子,怕是不稳妥,不如就让爹保护你们的娃儿得了。就像今儿个,金叶要从窗户爬出来,不是爹,那些木板儿谁钉得上?爹虽是个全劳力,也不要你涨钱,一天二十元就中!」柳六想钱是想疯了,他的两个小拇指儿,到这会儿还没着没落。
女婿愿意显摆他有钱,柳六怎能不成全他。
「爹,我瞧你也是喝多了!」金叶嚷道:「娘,你也不管管爹!」
「家旺,别听你爹的,他要是能在家里待上一天,这『柳』字就得倒着写。我瞧着你还是雇木叶和玉叶得了,好歹她们放了假,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自个儿把下学年的花销挣出来好了!」
说不上家旺刚刚的话是真心还是无意,这会儿不当真还真不成。周家旺又睨一眼媳妇,这婆娘是一幅瞧好戏怎麽收场的样儿。家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掏出钱包,就摸出了两张百元大钞,给了玉叶和木叶一人一张,说是预付的工钱。
木叶瞅爹一眼,再瞅娘一眼,见爹娘都点了头,才怯生生把钱接了。玉叶却只瞅着大姐,金叶不发话,她愣是不伸手。这下,倒把别个的目光都聚到了金叶脸上,都想起这钱要是金叶不开腔,还真不敢受下。
金叶反而道:「都瞧着我作什麽?未必就被一百元钱吓住了。」她一把从男人手下扯了钱拍到玉叶手里:「玉叶你就拿着,就当姐疼你。」
柳六赎两个小拇指儿的钱还是没着没落,又不敢就明目张胆地说白了。又往嘴里灌了两口酒,等酒色上了脸,索性半真半假撒起了酒疯:「我这辈子,活得不值啊,没本事下个带把儿的传後人不说,还尽受你娘的压。我要钱没钱,要脸没脸,人前人後抬不起头来做人呐……」他赖躺在桌下,拿手怦怦地捶着自己前胸,可惜他胸部和声并没有想像中的壮烈。那一张老皮毕竟还包着的几条瘦骨,不像一个空着肚子的鼓样一捶就能振天响。
「爹喝醉了!」家旺把柳六捶胸的两只手捉住,要把老丈人扯起来。
柳六却彷佛攀住了救命稻草:「好女婿呀,你晓得我心疼不,劈哩啪啦,一晌午,金叶差不拆了这个家。就算拆了这个家,她心里也是向着你哩,那台大彩电愣是不动,值钱麽!她舍不得让你赔。金叶呀,爹的对头,你怎不砸了那台大彩电。爹还指望家旺拿钱把彩电兑下了呢。你兑下了彩电,爹就有钱了,有钱了……」
柳六这哭诉的,听着不像酒话,可是又不能不当酒话听。周家旺就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得再扯几张票子出来递给老丈人。票子到底不是随便一弯腰就能捡到一遝的,真要这麽流水样化掉他也心疼。老丈人这是把他当不拿钱当钱的冤大头了,周家旺这麽一想,便觉得无比尴尬,他朝自己婆娘丢了个眼神儿。哪知金叶却压根儿不接茬,这会儿是一幅瞧好戏的兴致,一晌午,没见她心情这样好的。
周家旺便硬了心肠道:「爹是喝醉了,我扶你进房里躺着吧。」柳六却像捞着救命稻草一样,一手攥着酒杯儿,一手搂着桌腿儿不撒手。
柳六娘辟手躲了男人攥手里的酒杯儿:「喝了酒就没脸没皮了,家旺,你千万别给他钱。钱在他手里就没有留过夜的,赌桌上的都当他是冤大头哪。」家旺反倒不好再顺着丈母娘的这个坡儿下驴了,好歹钱包里还有五百块钱,索性掏出来拍给老丈人,亮了钱包底儿,就没人再惦记着自个儿的钱包了。
柳六酒立马醒了一半,手抬额上,「啪」地给女婿行了个礼:「好女婿,爹保证我那宝贝外孙儿在他娘肚子里顺顺当当地待到出生。」横竖他仗着酒色遮着,没人计较他有脸没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