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亲人仇人(二)
她捧起一抔又一抔的黄土,安葬了英雄的遗体,立上木碑後,往山谷的另一边走去,再没有回头。穿梭在鲜血和死屍之间,吹过脸颊的山风,已无法令她产生冷与痛,或许有一天,这里还会堆积更多人的怨念,尽数化作鬼魂。即便不是乱世,世间也没有任何人能拥有齐天之寿,诞生本就注定了死亡,死後变为尘土,又在其中萌发出新的生命。很多人都想掌握生死,却不知该如何去掌握,於是才有了战争,更有了胜者和败者。
「是谁在那儿?」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忽然传来一个彷佛陌生却又有些熟悉的男子声音。
冷星桓抬起头,清晨的曙光正照着山顶那男子的脸庞,她忽然笑了,但脸上的肌肉是抽搐的,显得极不自然。
「星桓,是你?」邢震洲惊喜地奔下山坡,上前握住她的手,可那只纤细的手却缩了回去,带着一阵无言的冰凉。她的眼神十分冷漠,完全没有一丝久别重逢的喜悦。
邢震洲凝望着她的脸庞,似乎从中看穿了什麽,半晌,他才重新开了口。「骝陵城中隐藏的谋士,就是你对不对?」
冷星桓眨了眨眼睛,眉梢忽然扬起,「怎麽,二公子什麽时候也对谋士感兴趣了?难不成梵灵军中没有谋士?不过想想似乎是真的,否则公子也不会躲在暗处朝龙骏彪放冷箭了吧。」
「你还知道些什麽?」
「二公子,你高估我了,我冷星桓不是神,有些事也是刚刚才猜到而已。比如你自从放冷箭那天之後,再也没有出现过,也许是在探寻一条可以不通过骝陵城直接进入烈洛国境的小路,你不惜成日不眠不休,悄悄带步兵扮作烈洛樵夫,在骝陵城连接的两座山中开路。那段时日里,梵灵和烈洛两军对阵,连你爹也不知道你已经来了骝陵,烈洛军就更加没有防备。等到山路一通,你立刻让人混入烈洛军中,传递假情报,造谣说烈洛大领病危,利用烈洛人重情重义的性情,来了一招调虎离山。你一边趁骝陵方面不备派原天铿发动突袭,另一边就利用黑夜和险峻的山谷地形伏击龙骏彪的兵马,真是一箭双雕。」
「星桓,好样的,我娘也说得不错,你不是寻常人,即使我取得了胜利,这一切都还是瞒不过你的眼睛,不过如今看来,那龙家公子虽然是个英雄,但依然不是你想要投靠的明主吧。这个天下很大,其实也很小,人只能选择一条路生存下去,你却仅仅因为你爹的仇放弃自己原本应该踏上的一条明路,难道就值得?」
「你是在怪我半年前不辞而别?」
「不,我只想对你说,邢震洲需要冷星桓在身边。」
「呵,想不到二公子也会开这种玩笑,难道我这样的灾星,还有成为公子嫔的资格?」
「你的嘴怎麽还跟从前一样毒?你明知道我那话的意思……」
「为什麽还要留在这里?既然开通了一条新路,你们梵灵军不是可以用最短的时日进攻雁口了吗?我可不信你爹不想取下龙骧的首级,占领烈洛。」
邢震洲嘴角微扬,「你说得没错,我爹当然想占领烈洛,可是在和烈洛的战斗中立功的并不是他,而是我。」
冷星桓忽然发出一阵冷笑:「立功?说得真动听,功劳能用来做什麽?你以为立了战功,你爹就会重新认你这个儿子?他就会抛弃你大哥,让你成为未来的大领?」
「我只想证明给爹看,我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是个不争气的儿子,我要用实力让他心服口服!所以,我才需要你在我身边帮我,这样你也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做你最想做的事……」他提高了声调。
「你瞧瞧,仔细对着那边的水洼瞧瞧,你像个什麽样子?人家都说我这种带灾星的人是魔鬼,可你现在这恶鬼一般的脸更胜我十分。你说我离开你去投烈洛,是因为我爹的仇,那你呢?你的理由比我更没有说服力。只是为了得到一个认可,就要用烈洛驻骝陵城全部将士的性命来换,真是可笑又可悲。」她拾起地上的一根树枝,折成两段,用力丢在邢震洲面前,转身就要离开。
「星桓!」他叫住了她。
冷星桓没有回头,只平静地道:「我不是不愿答应你的请求,而是现在我们还没找到合作的理由,也不适合待在一起。就好像你能很顺口地叫我的名字,我却还是只能叫你一声二公子,我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心,而你又要何时才能醒悟?」
「那你这一走,又要去哪里?是不是还要借别人的手来对付我爹?我有时真不明白,你究竟是渴望一个安身之所,还是已经在流浪的日子里被麻痹了?」
「我还没有找到安身之所,自然要继续流浪。但是,我不希望将来再见到你的时候,面对的是你的屍体,驱煞舞要是对着死人跳,就没有任何意义……」
她将宝剑缠回腰间,飘然而去,雾气模糊了前方的路,邢震洲的心也变得模糊起来。莫非他与冷星桓的交叠,永远都只是匆匆,不可能停留太久?朝阳自山的那一边升起,身畔却触不到一丝暖意。
微黄的树叶在头顶上轻摇着,园中已经能闻到桂花的芬芳。为什麽重回鹤平大领府,又碰上了初秋?邢震洲朝前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了下来,对面的树杈上有个鸟巢,两只毛茸茸的小鸟似乎受不了凉风的侵袭,缩在里面打着哆嗦。他蹲下身子,摘了些枯草放到鸟巢中,见两个小家伙抖得不再那样厉害,他会心地笑了。
这两只小鸟冻成这样,却不见老鸟的影子,会不会是已经被遗弃了?走在院子里的小径上,他心中不时冒出些怪念头。他记得自己再次跨进家门时,几乎是被那些欢呼着的仆人们抬进来的,可他们好像并没有去向父亲禀报的意思。他第一个想见的人原本是大哥,却听说郡主已经怀胎四月,贺夫人携了儿子夫妇俩特意去了外面求神。得知大哥即将有後,他很惊喜,但仍然无法掩饰那日在鹰野山见过冷星桓之後的落寞。
「绿桐,我爹……他也去拜神了吗?」他低声问着丫环。
「二公子,您还不知道吗?今儿一早二夫人就被大人接回府了。」
「我娘回来了?」
「是,大人刚去二夫人那边,不许我们下人打扰。」
「你去做事吧。」
邢震洲遣退了绿桐,穿过花厅来到母亲房门外,果然听见里面传来父亲的声音。他本想敲门进去,忽然又听母亲叹息了一声,不由惊奇,於是悄悄伸出手指沾了唾沫,在窗纸上弄了个洞,侧耳细听。
「香凝,你这次愿意回府来住,究竟是因为思念我,还是得知震洲立了战功,想给他做说客,让我赏赐他?」邢清扬的言语一如既往的尖酸刻薄。
方夫人并没有回答,只是垂着头,连看也没看丈夫一眼。
「不吭声?你最擅长的就是不吭声,嫁给我那天也是这样。现在震洲都快满二十了,就算那时是我杀了那姓戴的,把你从潜州带到了鹤平,这些年我对你如何,是不是比得过你的前夫,你应该很清楚。虽然你爹当年争不过我们邢家,被我爹逼迫自尽,可我对你的补偿已经足够了。咱们好歹也做了几十年的夫妻,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麽,就好像我明白为什麽有的鱼会逆流甚至上岸一样。」
什麽?母亲竟是被父亲强抢来的?邢震洲只觉一个晴天霹雳砸在心上,惊得险些叫出声,一种莫名的窒息感却堵住了他的喉咙。是啊,鱼和女人的命运到底有多像呢?在这种乱世中,女人永远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尤其是贵族家的女人,她们一生下来,就注定无法追求自由的爱情,只能为两地之间的短暂太平而充当工具。有的鱼逆流上岸产卵,明知其中一部分鱼卵会死掉,却仍然要履行它们的使命,女人们同样会拼出性命保护自己的子女,可更多的时候还是无能为力。
「大人,一而再、再而三提起这件事的不都是您吗?我不过想您给震洲一个公平,希望他这次回家後,且不说要您像疼震英一样疼他,至少也该让他觉得,您始终是他爹……」
没等方夫人说完,邢清扬已然生气地打断她的话:「如果他像震英一样懂事,我还能不疼他?可那小子才几岁大的时候,就事事都不肯顺我的心,偏要和我对着干,你让我怎麽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