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鸿雁於飞(2)
采霓笑道:「该上刑的上刑,该降等的降等,都吩咐了。幸而有名册,一应都是清楚的。」
嬷嬷点头:「这些不争气的东西,钱挣不着几个,只会淘气。我前些日子还寻思着,要不乾脆把这一块包到外头去,好或不好,拖累不了咱们花深似海的名声。」
采霓答应着,笑道:「就是这话了。不过嬷嬷身体要紧,这些事反正也不急在一时一刻,还是从长计议。」
嬷嬷点着头,看她一眼:「还有事?」
采霓点头,过来也在床沿坐下,轻声道:「长三里的繁缕。」
她只提这麽个名字,嬷嬷看了看她的眼神,表情也变了,想一想,对夏光中道:「你去吧,外面还靠你顶着呢,我过後再找你。」夏光中答应着,整整衣裳出去了。
采霓这才低声道:「繁缕,跟徐梅林大爷,午前双双到缺月湖上,说是看风景,支开下人,泛小舟出去了,什麽人也没带,也没再回来,算到现在,大概已是两个时辰。」
嬷嬷眼角一抽。
采霓後面还有话:「她的丫头纹月说,繁缕和徐大爷,只怕是旧识。」
「旧识?」嬷嬷面皮一紧,「繁缕当年是被她不争气的败落亲戚卖到我们这里的,说她本来有夫家,死活不肯接客,上了猫刑才乖了。这徐梅林,难道竟是她从前的丈夫?」
采霓想起重阳节亭子里行酒令时,徐梅林那声:「生不结发死同草」,恼道:「恐怕真有巧事,可恨我们都没起疑心,竟叫他们走脱了!嬷嬷,接下去可怎麽办?」
嬷嬷恍恍惚惚道:「竟能遇上这样的人……他们上船时拿了什麽包袱没有?」
采霓向外头扬声道:「你们几个进来,嬷嬷问你们话呢!」说着急向嬷嬷悄声道:「得查他们的逃向啊!这徐梅林,是马大人的女婿啊!咱们不好结怨。」
「结怨?」嬷嬷猛然瞪采霓一眼,眸光闪烁,像划开一道怨毒的雷霆,「让他来跟我算帐吧!」说着向进来的三人,又问了一遍包袱的问题。
纹月答道:「没有。姑娘和徐相公两个,就这麽手拉手上了船,还对我们笑了笑。徐相公光拿一只手操的桨,走得挺慢,他们什麽也没带。」
「身上穿得齐整吗?」嬷嬷支着腮,慢慢问。
「齐整……也不算。姑娘什麽珠宝器物都没戴,就插了支旧银簪子,穿身棉布裙子,没搭配饰,我还说这样出门像啥样子呢,姑娘不肯听我的。谁知到亭里一看,徐相公也穿得特别简单。不过他们两个人头发衣冠都挺齐整,姑娘出门前把妆容画了几遍呢。」纹月回答。
采霓终於听出端倪了,恐怖的看看嬷嬷。
嬷嬷道:「这两个人殉情了。去吧,把繁缕的东西收拾一下。」
三人都「啊?!」的一声,纹月用双手捂住了嘴。
嬷嬷不耐烦的挥手:「去去,收拾她的房间和东西,该怎麽办就怎麽办。」
又对采霓道:「你派人到湖上去,空舟应该能找到。再到湖底把他们屍身捞上来,要是捞不着,就是这两个傻孩子竟然长了脑子,放个烟雾弹,私奔了。那时咱们再计议……你愣着干啥?去呀!」
采霓忙应着,奔出门去。
嬷嬷在後面自言自语道:「投水算什麽死法呢?捞出来,还不是难看的鬼样子。要是我还不如烧死,烧得乾净点,连一捧灰都不要给人留下。」
采霓在跨出门槛时顿了顿,终於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马青山跨进花深似海时,嬷嬷没有出来迎接。
未到掌灯时分,花深似海还没开门营业,正堂花厅一片寂静,院落的红黄叶色都是秋意,宁静寂寥。
马青山还记得当年,嬷嬷还不是嬷嬷,是艺名「史菊芳」的花魁姑娘,倚着通身才艺,太过狂傲的缘故,开罪了两道上的几个人,被排挤、被陷害,立足不住,是他站出来,给她当靠山,帮她开了这家花深似海。
他还记得,买下那沿街三进院子当门面的时候,她是多麽喜悦,後来计算着怎麽扩大地盘,怎麽招兵买马,怎麽抢人家的生意,她又是多麽的称头。那阵子,她整张脸都放着光芒,颐指气使像个女皇,眼神唯有落到他身上时,才变得温柔。
她对他的情意,他都知道。当他终於决定离开她时,她的恨,他也知道。
那时起,多少年没来了呢?物也非、人也非,彷佛不知过了几世几生。
马青山心里不是没有感慨,但此行不是来敍旧的,而是来问罪。
他的女婿徐梅林,才招进门来不满一年,就落到这种下场。他要跟他女儿交代,要跟他女儿的娘,和她身後的门阀势力有个交代。
当今朝廷,武官势力有一龙二虎,龙即是北郡王,掌管御林军与西南防线,二虎即关、邱两门大将世家,一个总管京畿军与东南防线,一个负责禁卫军与东北防线。而文官势力分两大门阀,一为宋家,主管科考礼仪,一即为马青山的马家,主管民生经济。
此外,皇亲中还有一大势力,即南郡王,虽平时很少管事,但实力在隐忍未发之间,且深受国王器重,不容小觑。
这六大家族彼此牵制,势力范围分割成熟,有什麽饱学士子要在朝廷高位中分一杯羹,多半要先跟六族中女子结亲,成了「自己人」,才好办事。
譬如叶缔,出身也算书香门第,而且深思敏学,执掌礼部当之无愧,但非得跟宋家的宋白仙小姐结了亲,才能拿下礼部尚书一职。
为了搞好关系,这几个家族之间也频繁联姻。马青山的夫人便是武虎邱家的小姐,她的母亲又来自文阀宋家,一个姑母更出身北郡王府。
马青山本人也有关家来的嫂子,南郡王府来的太奶奶,北郡王府来的姨母……等等等等。因此,他的女儿痛失丈夫,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要向自己整个家族,家族中渗透的整整六大家族亲眷交代。
所谓「交代」,往往要用血才能结清。
花深似海已在劫难逃。
马青山忧伤的踏过芬芳朱槛。他此次只身前来,没有带任何官衙人物,已是十分的念旧了,但事情总要办的,这个妓院至少要封一段时间,处理掉几个人,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才能将这次命案结了帐。
唯一叫他欣慰的是,菊芳自己至少不必一死谢罪。花深似海这些年的经营,方方面面都有交往,六大家族中多有在此留过情的恩客,不会逼她太甚。
然而,至少嬷嬷应该诚恐诚惶的迎出来,向他解释、道歉、请罪吧?马青山想。
为什麽整座院落宁静得像死了似的,没有人出来讨好他、哀求他,甚至,谴责他?
他跨进青衿院,步进女主人的香闺。
帘幔重重,渐行,渐深,渐销魂。
最後一重纱帐掀起,只见房间昏暗,将所有日光都挡在外面,成了个魅夜的样子,放出光明的只有案上一枝龙凤红烛。它旁边另有一枝素白烛,没有点燃。这个女子侧坐在案边,披着鲜红的衣裳,围着晶莹的霞帔,腮扑粉晕、唇沾火影、眼带桃痕,小樱桃似的耳坠子玲珑剔透垂至玉颈边,发髻插的是双头凤钗大红珠花——竟是新婚的打扮。
马青山怔了怔,没有说话。
嬷嬷开口道:「我在这里等大人,不知等过了多少个黄昏。大人离开时,天那麽暗,我从此不敢让阳光透进这个房间。痴心里,彷佛觉得只要留住那个黄昏,终有一天,能够等回大人。如今大人终於来了,这是喜事,我本该穿上喜装的,不过——」
她慢慢的转过来,露出另一面。那一面,竟是雪白的素妆。
她半个身子,披着鲜红衣裙霞帔,另半个身子,是雪白的麻服;半张脸,是芙蓉的新妆,另半张脸,只有惨白的粉和灰紫的唇彩;半边头发,梳成华丽的喜髻,另半边,那麽素净的垂下去,只在耳侧戴了枝苍白的小花。
她半个人是新娘,另半个人,却在戴孝!
马青山喉咙里「咯」了一声。
嬷嬷慢慢站起来,用红烛点燃了素烛,向他欠身:「我的亲侄女儿,我在这世上唯一剩下的亲人,竟给别人拐去,又卖回到这儿来。等我知道真相时,一切都晚了。她原先定下的夫君,也早已娶了高门贵府的女儿。我劝她别痴心了,那不是我们的命,把一切都忘了吧!可这傻孩子,不听我的,这两个傻孩子,怎麽都这样傻呢?竟然去殉情了。他们瞒得我好苦,真是好狠的心!」
马青山怔怔道:「她,那个妓——那位姑娘,是你的亲侄女?」
嬷嬷走向他,似哭又似笑:「命啊,命啊!我把我的心给你,你就把它带走了。我没有把我的侄女给你女婿,他却又把她带走了。这是命吗?我从来没有痴心妄想给您作妾侍,但那孩子恐怕是妄想过的。他向您府上提过吗?还是,不能同意是吧?所以只有死了,连再卑贱的守侯都不能期盼的,我们这样的人,倘若不能忘记你,就只有死的一条路是吧?」
她的语气似梦呓、似演戏,似魂灵儿在说胡话、似杜鹃唱啊唱啊便啼出了一口鲜血。
马青山手脚都软了,不敢看她,又舍不得不看她,只喃喃道:「我没想到。没想到……」
「都是命。」嬷嬷软软跪在他脚前,手捉住他的衣襟,仰面看他,「如今你总算回来了一次,我的愿也了了。後面该怎麽办,你说了算吧。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的命也是你的,你要怎麽拿就怎麽拿,我无非是在这里等着你的,一切都是为你候着的,死也好,活也好,你一句话,我全都是你的。」
她眼中垂下两滴泪来,一滴划开素粉,白得如雪,一滴划开胭脂,红得如血。
马青山猛然扭开头去:「别说这种话,这点小事,我替你抗。家里头我自然会弄出一套说辞,帮你圆了场去。你且好好开店,别再说什麽死的活的,这点点小事,我替你抹平、替你抹……」他好像也哽咽了,忙掩饰着捂住脸,匆匆离开。
嬷嬷跪坐在那里,像成了块冰雕,纹丝不动。那两滴泪,渐渐变乾了,再也没有新泪流下来。
夏光中悄悄探进头:「没事了?」
嬷嬷淡淡道:「没事了。」
夏光中笑道:「不愧是嬷嬷,好手段啊!那个繁缕姑娘,真是您亲侄女儿?」
嬷嬷哼笑了一声:「是不是……我可不清楚。」
夏光中赞叹道:「都是演戏?嬷嬷!您这手段,不是我说,真绝了!」
嬷嬷抹了把脸,扶着夏光中的手站起来,冷笑道:「绝什麽绝?人啊鬼啊见多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便打开窗屉,看看外面天色,深吸一口气,叫道:「掌灯!烫酒!叫姑娘们都收拾起来,开门迎客了!」
依雪报说前头没事了,苏铁这才换衣装扮,出去应条子。
条子上有的直接点了如烟的名,请她这「诗婢」一同出席。如烟却向苏铁先生告假,听说粉头那边给整治了一番,她不放心贴虹,要过去看看。
苏铁看了她一眼,慢慢道:「想不到你这孩子有这样情义。去吧!」
如烟到了粉头那边,那里完全是一副灾难过後的景象。
被抽打的女人抽泣着,往脸上厚厚敷一层廉价胭脂花粉,希望在今晚能够再进一笔帐,以应付这一节的开销。
被降等的女人则面容惨澹,收拾东西要往人肉铺子去。
粉头铺已是地位极低的院落,要按时给院中缴纳「开销份例」,缴完了若还有剩,可以自己留着。若是缴不完,就要受罚被打,或者降到人肉铺子去。
降到这个铺子,就活生生成了「人肉」了,什麽贩夫走卒,只要交点银钱,便可睡上来,一日里接多少人也不限,赚的钱全归院里,只能领些粗糙嚼用,想舒畅一点点都不成的。
落到那种地方,才真正成了千人睡、万人骑,鞠躬尽瘁、死而後已的卖肉婊子。因此粉头们若一时钱不凑手,多有小偷小摸,来应付这「开销份例」,好逃避刑责或降等,早成了惯例。
如今采霓这辣手一清理,「该刑的刑、该降的降」,好清闲八个字,粉头铺子顿时哀鸿遍野。
如烟找到贴虹,她脸上敷了厚厚花粉,嘴唇红通通肿出来,正在等待接客。如烟拉住她,大比手势道:「回去吧!瞧粉头的下场多麽凄惨,哪比得上当姑娘的丫头有地位?你跟我回去吧!」
但是贴虹猛摇头,冷笑道:「那些遭殃的都是没本事的女人。她们怎麽跟我比?我赚了好多钱呢!很快我要争取升等当姑娘,然後开长三、进书寓。我要那些男人都求着见我一面,我坐在周正的绣房里,全凭自己高兴,才决定见他们哪个,不见哪个!」握紧拳头,发出这样的豪言壮语,目光望向书寓的方向,好像一个将军望着北方深情的说:「誓扫胡烟!」
如烟的手默默垂下去。
没用了,这个孩子因为是稚妓,目前客似云来,而她真以为自己可以爬到食物链的顶层去,发着白日梦呢!谁劝都没用了。
惹出这麽大一场风波,想倾下灌顶的醍醐,却依然不能撼动她心意一丝一毫,那还能怎麽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