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娶妻,她嫁人,做该做的事,时间会解决一切。”
夏日的牧场,阳光炽烈,蒸腾着整个广漠的草原,一呼一吸间,有淡淡的泥土芬芳。
察玛搬出桦木摇椅,坐在帐前晒太阳,兄妹三人围在她的膝下,分食着山间新摘的野果,听着她说些古老的故事。
察玛娓娓道来:“传说天神有四个孩子,大女儿智慧之神诺敏,二儿子和平之神恩和金,三儿子希望之神呼斯乐都楞,小女儿月亮之神萨仁。”
托娅问道:“他们都是一个阿妈生的吗?”
察玛点了点头:“当然,天神和夫人严格地培养着四个孩子,不让他们有一丝错处,直到有一天,小女儿月亮之神萨仁和他的二哥和平之神恩和金偷偷相恋,产下一子,天神大怒,动用最凶狠的惩罚,妹妹则被吊在死水池旁,等待着日复一日的腐烂,而他的哥哥则被贬下炼狱,成为魔鬼,永世不得超生,而那污秽的种子,生下来之后,被扔到了地上,变成了漆黑的乌鸦。”
特木尔若有所思:“这天神还真是不公平!他们两个犯了一样的罪,凭什么妹妹就要腐烂而死,个个却能成魔活着?”
察玛摇了摇头:“这种罪孽一旦犯下,无论生死,都是折磨,特木尔,你还小,你不懂。”
特木尔吃得津津有味,把托娅的果子抢过来:“我又不用懂,我才不是那种禽兽不如的怪物。”
托娅和扎布苏相视,他们清楚地瞥见对方眼底恐惧的神色,眼神又飞快地移开。
察玛望了望天,又投给扎布苏讳莫如深的笑容:“这都是神的告诫,谁也逃不过神的谴责。”
托娅吐掉嘴里的野果:“呸!这果子烂了!”一种如骨附蛆的感觉袭来,她觉得自己身上的肉就要慢慢腐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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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家里的一匹海骝马生产了,那匹马是一匹伊犁马,叫昭苏,她跑得不快,可耐力最强,有光滑的毛皮和健美的肌肉,全家人被这生产的喜悦感染,都手忙脚乱地围着昭苏转。
昭苏趴伏在地上,屁股不停地冒出羊水来。
特木尔看着昭苏隆起的巨大肚腹:“我猜这肯定是一头健壮的公马。”
托娅插着手,唱着反调说:“那我猜她肯定是漂亮的母马!”
扎布苏把帮倒忙的两人推开:“你俩可别争了,快起来。”家里的所有马的接生,都是扎布苏一手负责,他蹲下来,轻车熟路地抽出匕首帮昭苏刺破了羊水泡。
昭苏哀哀叫唤,四蹄颤抖,汩汩的羊水四溢,却迟迟不见小马的踪迹。
特木尔望着昭苏:“托娅,你知道吗?这马是她和她亲哥哥生的,马为了纯种,都只要近亲繁殖。”
托娅一语不发,面色姜黄地裹紧了衣服,那种如骨附蛆的痛感再次来临了,她看着昭苏苦不堪言的神情:“大哥,昭苏没事吧?”
扎布苏神色一滞,继续察看着昭苏,昭苏的胎过于大,而且这是她的第一次分娩,极有可能面临着难产,察玛在一旁默立着,不断祈祷着昭苏母子平安。
“胎位不正!昭苏难产了。”扎布苏伸手探进昭苏的产道,用另一只手臂艰难地擦了擦汗。
只见昭苏开始满地打滚,扎布苏一个不注意,便被绊倒在地,他不顾一脸泥泞,不断地试图安抚昭苏暴烈的情绪,他抽出麻绳系住马尾根部——这是牧人们的老经验了,还要把马扶起来,让她站立生产。
扎布苏忙碌着,口中不断念道:“昭苏,昭苏,不要有事,有我在呢。”
察玛深谙生产之道,叹道:“纯血头胎,肯定是难产无疑了。”
特木尔捏了一把汗,托娅则冲过去,为扎布苏打下手,自己却跌坐在热腾腾的鲜血中,那种腥臊的生产味道充斥着她的鼻腔,
昭苏的产道开始大量地失血,无论扎布苏怎么扶,她都站不起来,不到片刻,便倒在栏杆的干草之中。
一尸两命,这对于清贫的贺兰家来说,算是雪上加霜的损失,特木尔道:“我们今年冬天还熬得下去吗?”
托娅久久地跪在昭苏母子身边,垂头不语,扎布苏看出她的一样,把摇摇欲坠的她抱起来:“托娅,你怎么了?”
托娅的两颧通红,扎布苏伸出手探探她的额头——她发着高烧!
托娅神志混沌:“我要到死水池边受刑了,所有的肉都要腐烂。”
扎布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托娅,不要吓大哥。”
托娅紧紧攥着鸦骨吊坠,浑身打着摆子,牙关抖动,很快也昏了过去。
察玛诊断,是很严重的风寒,写下药方,命特木尔熬煮,半个月的时光里,贺兰家的毡帐被草药的味道熏蒸着,帐前的河水都被药渣染成了棕褐色。
扎布苏彻夜守在托娅身旁,事事亲力亲为。人们都传,贺兰家的小孙女就要死了。
牧仁每隔两天就会执着地亲自来到帐前,不求见面,只求可以献上一些名贵的药材,牧仁知道扎布苏定不会叫自己轻易看望托娅,每次都识趣地放完药材走开。
察玛每次都看在眼里:“都兰,你说,这个牧仁多好的孩子,和托娅多么相配。”
都兰含着泪:“托娅心里也有牧仁,如果她能挺过来,一定会嫁给他的。”她这几日每日登门,她和托娅从小一起长大,几乎日日凑在一起玩闹,在她的记忆里,托娅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病,她面色一日比一日苍白,呼吸一日比一日微弱,皱着眉头,说着胡话,连汤药也喂不进几口。
“胡说!”扎布苏闻言,暴跳如雷:“我妹妹一定能挺过来……”当然,醒来以后,也一定不会嫁给那个该死的阔少爷!
托娅奄奄一息的第十天,察玛流干了眼泪,头发已经如雪一样彻底花白;特木尔面如死灰,说自己和托娅是孪生子,十指连心,他觉得从今早开始心慌极了,自己的灵魂好像一下子轻了一半。
“是不是托娅真的要走了?”特木尔哀戚地问着大家,也似乎在叩问这天神。
大家都心知肚明,医术最高明的察玛无论如何救不活的人,那就是真的回天乏术了。
都兰不愿意相信自己最好的伙伴就要这样撒手人寰了,她是一个何其幸运的宠儿,有最美的容貌,有最多的偏爱,她的脸上总是洋溢着春光一般明媚的笑容,天不怕,地不怕……命运何其无常,明明前几天还动如脱兔的一个人,如今已经形容枯槁,她捂着脸在角落里啜泣。
人们都把目光投在扎布苏身上,这个家里最爱托娅的人,他蓬头垢面,仅仅七日,他高大的身躯已经哀毁骨立,可他的神色仍然坚毅,凹陷的眼眸闪着泪光,却执拗地不可能从托娅脸上移开——他不相信托娅就这样弃她而去了。
“不可能!”扎布苏将托娅的被子重新掖好,披衣而出,“照顾好她!我很快就回来!”他又宰了一只上了膘的肥羊,不顾任何人的劝阻,向阴山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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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藏法师对扎布苏的到来并不意外:“怎么了?扎布苏。”
扎布苏重重地跪下去:“法师,我的妹妹要死了,你能救救她吗?”
没藏法师看向他虔诚的双目,澄澈的眼波里,既有希望,也有绝望:“杀了她的人,是她最亲的人,也是她自己。”
扎布苏大惑不解:“请法师明示,只要能救回我妹妹,我愿意做一切。”
没藏法师摇了摇头,长吁一声:“我说过,乌鸦头骨只能替她抵挡一时的厄运。”
扎布苏不停地叩头,直到额头流下鲜血,他膝行向前,如同一个朝圣的信徒。
没藏法师悲悯地看着这个为爱所困的年轻人,他的眼神是那么炙热,他的爱又是那么纯粹:“停止吧,停止你们的罪孽,不要再爱她,也不要让她再爱你,那是你们承受不了的后果。”
扎布苏终于涕泪横流,无限地悔恨在这一瞬涌上心头:“可我不知道怎么停止爱她。”
没藏法师给出了唯一的忠告:“你娶妻,她嫁人,做该做的事,时间会解决一切。”
这是扎布苏最不愿意面临的结局,可为了挽回托娅将逝的生命,他不得不狠下心来。
没藏法师挥了挥手:“去吧,孩子,去洗刷你的罪孽,从这里跪行到你家门口,让天神知道你的诚意,等你到家的时候,你妹妹就会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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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布苏一路失魂落魄,从北到南,一步一跪,一步一叩首,他脱掉了外衣,让蚊虫啃咬他的躯体,以承受最大的痛苦。
牧人们围观着,纷纷为他堕下泪来,人们看见这样一个为了妹妹生命,虔诚祈祷的哥哥,谁人能不心生感动。
他如铁般的膝盖被坚硬的芨芨草刺出血来,额头的血结痂又划破,一向高大的身躯就这样蜷缩着,跪伏着,摆成天地间最卑微的姿势。
这短短的一路,用上跪地长拜的方式来走,足足花了三天三夜,扎布苏不眠不休,不饮不食,认得他的牧人们要投喂给他干粮,都被他拒绝。
他苦行僧般跋涉着这条向阳的归路,内心坚定,却已经没有了信仰,仿佛一个被掏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他只知道要疯狂地受难,叫天神瞥见他赎罪的决心,这样,托娅才能转危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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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娅在第十四天清晨醒来,眼前是扎布苏嶙峋的身影:“大哥。”她的声音低哑,几不可闻。
扎布苏如释重负,终于一头栽了下去,这次,轮到都兰衣不解带地照顾两个病号,显然担当起了女主人的职责,细心地打理好一切,为托娅滋补尚还虚弱的病体,在察玛犯糊涂的时候替她解闷。
扎布苏率先休养好了身体,便开始了无休止的酗酒之中,他终日和朝鲁等人厮混,累了就随便钻进别人的帐子里睡觉,有时,他们会在马厩、河沟、羊圈这样荒唐的地方醒来,他彻底沦为了他曾经鄙弃的那种混账男人,只为了将曾经的罪孽抹去。
他故意回避托娅,也不再刁难远道而来的牧仁,同时,越来越愿意接受都兰的示好和关切,不知不觉,夏天就这样悄声过去。
然而终于有一天,托娅还是堵住了他的去路,她张开双手,徒劳地站在扎布苏面前:“你去哪儿,大哥。”
这是长久“赎罪”之旅上,兄妹二人第一次正面交锋。
扎布苏扶着腰,不敢正眼直视她审视的目光,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我要去克什克腾家的舞会,都是男人,我就不带你去了。”
托娅面色如死灰,瞧着扎布苏那副浑不在意的姿态:“如果知道你是这样对我,我宁可不要你朝拜三天三夜。”
扎布苏扯出一个笑容,嘴角歪斜,带着痞气和不屑,那是他从朝鲁那里学来的表情:“托娅,咱们都该长大了。”
“托娅!快点!我们要赶不上日落了!”牧仁骑着那匹神气的花斑马,忽然而至。
托娅侧过头,迅速地拭去脸上的泪水,转头朝牧仁粲然一笑:“那我们快点骑不就行了?”
牧仁把托娅拉上马,他动作轻柔,浅笑着朝扎布苏执意:“大哥,我带托娅去”
扎布苏付之一笑,眼望着二人在温暖的夕阳下共乘一马,拥在一处,如同无数个昔日,他和托娅在草原上纵情奔驰,他的心陡然间皱缩成一团,那是多少酒都无法麻痹的痛苦。